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好兆头 作者:尼尔·盖曼 / 特里·普拉切特 内容简介 根据巫女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世界将在周六迎来终结。准确来说,应该是下周六,晚饭前那会儿。于是,各方势力纷纷加入混战,异象不断出现,世界陷入骚乱。 有人四处奔走,有人却在浑水摸鱼,比如本书的两位主角:热爱飙车与摇滚乐的恶魔克鲁利,和开古董书店、爱发牢骚的天使亚茨拉菲尔两人各自接到命令参与这场混战,但哥俩都在人间待了上千年,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挺不错的,毁了似乎有点儿可惜。 一片混乱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将主宰世界命运的关键角色,其实另有其人 前言 人们常常问起:“创作《好兆头》是什么体验?” 我们如是回答:那时,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其实我们如今也是如此。那就像份暑期短工。我们做得很开心,到手的钱对半分了,然后发誓再也不干这种事。我们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的。 话说回来,就算到了现在也一样。《好兆头》是由两个当年并没多大名气的作者写成的。他们甚至不确定这书能卖得动。他们绝对不知道他们居然会写出一本世上修补次数最多的书。(请您相信,我们很荣幸地签过大量状况堪忧的平装本。不是掉在浴缸里,就是泛黄得令人揪心,或是用细线和胶带勉强补好。有一本甚至完全散了架,装在塑料袋里。但我们也见过一位朋友把平装本妥妥帖帖地放在一个银丝镶饰、黑天鹅绒衬里的核桃木匣子里,盒盖上还有银色如尼符文。我们什么也没敢问。)顺便送您个社交礼仪小贴士。请作者在您胳膊上签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是转身跑到隔壁文身店,过半个小时回来向他们展示那红肿未消的签名文身,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创作这本书时,我们并不知道会因此经历一些即便以我们的宽泛标准,也显得相当诡异的签售活动。或是在上访谈节目时,不得不在本地汉堡王人质劫持事件的新闻速报之间,赶着十几秒钟的时间大谈幽默文学。抑或是接受一位根本没做功课的纽约电台主持人的采访,他甚至不知道,《好兆头》用我们的行话来讲,是本“小说类作品”。当然也没想到,某位公共电台的礼宾主管会在节目前警告我们不要爆粗,“因为你们英国人说脏话是家常便饭”。 实际上,我俩都很少爆粗口,尤其是在电台节目中。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讲起话来都不由自主地选择经过深思熟虑的短句,还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还有本书的读者们。上帝保佑他们。我俩已经给他们签了数以十万计的书。那些书常被读到解体的程度。如果我们碰上本簇新的,那多半是因为这位读者的前五本书都被朋友“借走”、被闪电击中、被苏门答腊的巨型白蚁吃掉。所以,别说我们没警告过你。哦,我们听说在梵蒂冈图书馆里也有本《好兆头》。我们很乐意相信这是真的。 总之,这是种有趣的体验。到现在也是。 起初 这天天气不错。 每天天气都不错。创世未久,也就七天出点头,雨还没被创造出来。但聚集在伊甸园东方的浓云,预示着第一场雷雨即将降临,而且势头显然不小。 东门天使抬起翅膀掩在头顶,遮挡最初的几点雨滴。 “抱歉。”他彬彬有礼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说,那家伙可算栽了,摔得跟个秤砣似的。”蛇说道。 “哦,是啊。”天使说。他名叫亚茨拉菲尔。 “说实话,我觉得有点过了,反应过度。”蛇说,“毕竟这只是初犯啊。再说了,我就搞不懂明辨善恶有什么不好。” “肯定不好。”亚茨拉菲尔分析道。但他的语气不太自信,似乎自己也没搞明白有何不好,因此还有点担心。“要不然也不会有你搅和进去。” “他们只是跟我说,到那儿去找点麻烦。”蛇说。他叫克蠕戾,不过现在正琢磨着改名。克蠕戾,他心想,这名字和自己不太搭调。 “对,但你是个恶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事的能力。”亚茨拉菲尔说,“这关系到你的本能,你知道,天性。哦,咱们就事论事,没别的意思。” “但你得承认,这戏演得有点过了吧。”克蠕戾说,“我的意思是,指着一棵树说‘不要碰’,这三个字还都特别大。有点夸张,对吧?我是说,干吗不把这棵树放到山顶上,或是随便什么天涯海角?老是让你心里不免琢磨,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最好不要妄自揣度,真的。”亚茨拉菲尔说,“我总是说,别妄想看透他老人家不可言喻的心思。这世上有对也有错。如果让你行善,你却做了坏事,那就应该受到惩罚。嗯。” 他们陷入难堪的沉默,静静地看着雨滴捶打初开的花朵。 克蠕戾最终说道:“你不是有把炎剑吗?” “呃。”天使说。愧疚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打了个转儿又跑回来,盘踞在那儿不走了。 “你有,对吧?”克蠕戾说,“烧得跟什么似的。” “呃,嗯……” “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是的,但,嗯……” “你给弄丢了?” “哦,不!不,不能算丢,更像是……” “嗯?” 亚茨拉菲尔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他略显焦躁地说,“我把它送人了。” 克蠕戾盯着他。 “哦,我没办法啊。”天使心烦意乱地搓着手说,“他们都冻坏了,可怜的小东西们。而且她已经怀孕了。园子外面还有凶猛的野兽,雷雨也要来了。我就想,呃,这能有什么坏处呢?所以我跟他们说,听着,如果你们回园子来,恐怕大家都得受神罚,但你们也许用得着这把剑。拿去吧,不用谢我,好好过日子就算帮大家一个大忙了,愿阳光永远照耀在你们身上。” 他很不自在地冲克蠕戾笑了笑。 “这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可能做坏事。”克蠕戾讥讽道。但亚茨拉菲尔没听出他的语气。 “哦,希望如此。”他说,“真的希望如此。这事儿已经烦了我一下午了。” 他们又看了会儿雨。 “有趣的是,”克蠕戾说,“我老在想苹果那档子事到底算不算好事。一个恶魔如果做了好事,那可有大麻烦了。”他捅捅天使,“要是咱俩都做错了,就有意思了,嗯?如果我做了好事,而你做了坏事,嗯?” “不可能。”亚茨拉菲尔说。 克蠕戾看着雨。 “是的。”他严肃起来,“我想也不可能。” 灰黑色的帘布在伊甸上空翻卷,雷电在群山间咆哮。刚刚得到名字的动物们都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远方雨水滴答的密林中,有个东西在树木间闪耀,明晃晃,热腾腾。 今晚会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好兆头 (人类史最后十一年某些事件纪实,完全等价于即将登场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由尼尔·盖曼及特里·普拉切特编汇校订,并添加富有教育意义之脚注及智慧箴言。) 剧中人物 超自然生灵 上帝 上帝 梅塔特隆 上帝之声[1] 亚茨拉菲尔 天使兼珍本书商 撒旦 堕天使,神之大敌 别西卜 也是堕天使,地狱王子 哈斯塔 堕天使,地狱公爵 利古尔 又一个堕天使,地狱公爵 克鲁利 一个不能说堕落,更像是慢慢悠悠往下溜达的天使 天启四骑士 死神 死神 战争 战争 饥荒 饥荒 污染 污染 人类 不可奸淫·帕西法 猎巫人 艾格尼丝·风子 女预言家 牛顿·帕西法 工薪族兼职猎巫人二等兵 安娜丝玛·仪祁 实用神秘学家兼职业后人 沙德维尔 猎巫人中士 特蕾西夫人 放浪女人(仅限每天上午,周四可以另行安排)兼灵媒 玛丽·饶舌修女 圣贝利尔唠叨修会的拜魔教修女 扬先生 一位父亲 泰勒先生 居民委员会主席 一位速递员 他们 亚当 敌基督 佩帕 一个女孩 温斯利戴 一个男孩 布赖恩 一个男孩 西藏人、外星人、美国人、亚特兰蒂斯人及其他稀有奇异生物之最终审判日大合唱团 以及 狗狗 恶魔地狱犬及恐猫者 [1] 梅塔特隆据称是上帝的代理人、书记官,象征智慧和博学。 十一年前 现今流行的宇宙创造论指出,如果它真是被创造出来而非不经允许私自诞生的,那么这个日期差不多是在一百亿到两百亿年前。基于同样的理论推断,地球本身大约有四十五亿年的历史。 这些日期都不对。 中世纪犹太学者将创世日推演到公元前3760年。希腊正教神学家将其推演到公元前5508年。 这些说法也不对。 爱尔兰大主教詹姆斯·厄舍(1580—1656)在1654年发表的著作《旧约及新约编年史》中推算出,天国和地球都是在公元前4004年创造出来的。他的一位助手把这项演算又往前推了一步,最终得以昭告世人,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1日上午9点整诞生的。因为上帝喜欢在精力充沛的上午把活儿干完。 这个结果同样不对。差了大概一刻钟。 那些恐龙骨骼化石不过是个玩笑,但古生物学家们还没看出来。 这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上帝行事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上帝从不跟宇宙万物玩骰子,他玩的是一种自己设计的不可言喻的游戏。从其他玩家(比如说所有人)的角度类比来说,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用空白纸牌,以一切为赌注,玩一种复杂繁琐的纸牌游戏。庄家不但没告诉你规则,脸上还总挂着微笑。 第二,地球是个天秤座。 在这段历史开始的那天,《塔德菲尔德广告报》“今日星座”专栏中的天秤座星运预告如下: 天秤座。9月24日~10月23日 你可能觉得精力不济,生活乏善可陈。家庭问题会凸显出来,让人举棋不定。避免不必要的冒险。一位朋友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在前景明朗之前,暂不要作重大决断。你今天可能易受消化不良的困扰,所以尽量别吃色拉。帮助将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则预告完全正确,除了色拉那部分以外。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按理说应该是的,但天气就是这样。以全世界的疯狂科学家为例,当他们的旷世杰作最终完工躺在试验台上的那天夜里,每有一位适逢其会赶上便利的雷暴雨,就得有好几十位茫然无措地坐在晴朗星空下,任由驼背侏儒助手在旁边计算加班时间。 但别让这雾气(再加上即将到来的雨水,气温已经降到七八摄氏度左右)使你产生虚假的安全感。温和的夜晚,并不意味着黑暗势力不会出来活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活动。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向来如此,这才是关键。 此时就有两位潜伏在荒废的墓地中。两个阴沉沉的黑影,一个弯腰驼背又矮又胖,一个凶险邪恶又瘦又高,都是奥运选手级的潜伏高手。如果布鲁斯·斯普林斯汀[1]曾录制过《为潜伏而生》,出现在唱片封面上的就该是他们。这两位已经在薄雾中潜伏了一个钟头,但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潜伏一整晚,还能剩下足够的阴郁恶意,最后冲刺一把,潜伏过整个黎明。 又过了二十分钟,其中一位终于开口说:“真他妈不能忍了。那家伙几小时前就该到了。” 说话的名叫哈斯塔,是位地狱公爵。 很多现象——战争、瘟疫、税务抽审——都被认为是撒旦在人世间做的手脚,但在魔鬼学研究者们之中早有公论,全英最拥堵的路段、伦敦驾车人的噩梦——M25号环形公路必然是头号物证的有力竞争者。 当然,他们还是搞错了。学者们认为这条恐怖环路之所以邪恶,只因它每天都会制造出无可计数的负面情绪和流血冲突。 实际上,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凡人当中,很少有人清楚M25环形公路的精确路线形状构成了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中的魔符印记Odegra,意思是“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每天数以千计的驾车人喷着尾气绕行在这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就好似推动水力转经轮上的溪水一样。他们制造出无尽的低浓度邪恶烟尘,污染着方圆数十英里内的超自然大气。 这是克鲁利的杰作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成就此事,包括三次电脑入侵、两次非法闯入、一次小额贿赂。另外,当其他方案都失败后,他还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跑到一处泥泞的工地中,花了两小时把部分标志桩挪动了特别邪恶特别神秘特别不可告人的几米距离。当克鲁利观赏到世上首个三十英里长的大塞车时,心中洋溢着成就恶业的温情暖意。 这为他赢得了一次表彰。 克鲁利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伦敦斯劳区以东。他身上没有什么恶魔特征,至少从经典定义来看是这样的。没犄角也没翅膀。诚然,他正在听一盘《皇后乐队精选集》,但这算不上过硬的证据,因为任何磁带放在车里超过两星期,都会变形成《皇后乐队精选集》。甚至连他脑袋里都没转什么特别邪恶的念头。实际上,他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密伊和钱登到底是谁[2]。 克鲁利有一头黑发和漂亮的颧骨,足蹬蛇皮靴,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穿着鞋。另外他能用舌头做出特别古怪的动作,而且每到忘形时,就有发出嘶嘶声的冲动。 他还很少眨眼。 他开的是1926年产黑色宾利古董车,出厂至今只有一位主人,这人就是克鲁利。他一直在打理这辆车。 克鲁利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特别喜欢20世纪。它比17世纪强不少,比14世纪强很多。克鲁利常说,时光的好处之一,就在于能带着他稳步远离14世纪。那是这颗星球上最最无聊的百年——法国不算在内。二十世纪可一点都不无聊。实际上,后视镜中闪动的蓝光正知会克鲁利,在最近五十秒内,有两个人一直在追他,打算为他的生活再平添几分乐趣。 他看了眼手表。这是为那种富有的深海潜水员设计的手表,这种人到了海底也想知道全世界二十一个首都的当地时间。 (它是专为克鲁利定制的。定制一块手表价钱相当昂贵,但他负担得起。这块表可以显示全世界二十个首都的当地时间,外加一个异界首都,在那里只有一种时间,那就是“太晚了”。) 宾利车蹿出闸道口,侧着车身两轮着地拐了个弯,随即扑进一条布满落叶的小路。闪烁的蓝光还跟在后面。 克鲁利叹了口气,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略微转向后方,在肩头做了个特别复杂的手势。 闪烁的光芒倏忽远逝。警车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但这算不了什么,等他们打开车盖,发现引擎变成了什么东西,那才叫吓一跳呢。 在墓地中,高个儿恶魔哈斯塔把烟头递还给个子较矮、技术更精湛的潜伏者。 “我看见了一点光。”他说,“他终于来了,这个没品的杂种。” “他开的是什么?”利古尔说。 “是辆车。一种不用马的马车。”哈斯塔解释说,“我想你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没这玩意儿,起码是还没得到普及。” “那时候前面会坐个人,举着小红旗。”利古尔说。 “我估摸着,他们后来又有所发展了。” “克鲁利这人怎么样?”利古尔说。 哈斯塔不屑地说:“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打一开始就在。要我说,他已经被同化了,开着辆带电话的汽车。” 利古尔思忖片刻。跟大多数恶魔一样,他对科学技术知之甚少。他正要开口说些“我打赌肯定需要老长的电线”之类的话时,宾利车停在了墓地门口。 “他还戴着墨镜。”哈斯塔不屑地说,“即便是在大晚上。”他说着提高了声音,“撒旦万岁。” “撒旦万岁。”利古尔附和道。 “嗨。”克鲁利冲他们挥了挥手,“抱歉来迟了,但你们知道德纳姆区的那条A40公路,我试着拐进乔利乌德,然后……” “吾等齐聚于此。”哈斯塔意味深长地说,“必当细数今日恶行。” “对,恶行。”克鲁利说。他略显内疚,就像是个好几年没去过教堂的人,已经忘了该在什么时候站起来。 哈斯塔清清嗓子。 “我诱惑了一名牧师。”他说,“他走在街上时,看到一群漂亮女孩沐浴在阳光中,我把疑虑注入他的心灵。他本会成为一名圣人,但不出十年我们就能得到他。” “干得好。”克鲁利帮衬道。 “我腐化了一名政客。”利古尔说,“我让他觉得收点小钱算不了什么。不出一年我们就会得到他。” 两位恶魔都期待地望向克鲁利。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你们肯定会喜欢这个。”他说。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阴险。 “我在午餐时间,占用了伦敦市中心的每一部移动电话,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他说。 四下夜阑人静,只有远方车辆驶过的声音偶尔传来。 “嗯?”过了一会儿,哈斯塔说,“然后呢?” “听着,这可不简单。”克鲁利说。 “就这些?”利古尔说。 “你们看,人们……” “这能帮我主争取到更多灵魂吗?”哈斯塔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克鲁利冷静下来。 怎么跟他们说呢?有两万人怒火冲天?你几乎可以听到气炸了肺的声音在城市间回荡?他们转回头把火撒在秘书、交管员之类的人身上,这些人又把火撒在别人身上?用尽各种报复性小手段,还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这才叫绝呢。余波久久不止,后续影响难以估量。成千上万的灵魂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黯淡锈色,而你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用动。 但这话没法讲给哈斯塔和利古尔之流的恶魔听。这帮家伙,14世纪的脑袋瓜。经年累月地对付一个灵魂。诚然,这也算门手艺,但如今你得转换思路。不用大,但要广。在这拥有五十亿人的世界上,不能再一粒一粒捡芝麻,你必须扩大影响。但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恶魔是不会理解的。比方说,他们绝对想不出威尔士语电视广播。或是增值税。或是曼彻斯特。 克鲁利特别钟爱曼彻斯特。 “反正当局似乎很满意。”他说,“时代在改变。那么到底有什么事?” 哈斯塔弯腰从一块墓碑后面拿起个东西。 “这个。”他说。 克鲁利盯着那个篮子。 “哦。”他说,“不。” “没错。”哈斯塔阴笑着说。 “到时候了?” “是的。” “而且,呃,这要交给我去……?” “是的。”哈斯塔欣然答道。 “为什么是我?”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了解我,哈斯塔,不是吗?你知道,我的舞台是……” “哦,是的,是的。”哈斯塔说,“你的舞台。你是主角。拿去。时代在改变。” “对。”利古尔阴笑着说,“首先,时代快走到头了。” “为什么是我?” “你显然极受宠信。”哈斯塔恶狠狠地说,“我敢说这位利古尔情愿拿他的一条胳膊换这样的机会。” “没错。”利古尔说。随便什么人的胳膊,他心想。世上有那么多胳膊,没必要浪费一条好的。 哈斯塔从雨衣污浊肮脏的暗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板。 “签字。这里。”他在两个词之间留下了恐怖的停顿。 克鲁利心不在焉地从内袋掏出一杆钢笔。笔杆光滑,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看上去仿佛可以突破速度极限。 “钢笔不错。”利古尔说。 “可以在水下写字。”克鲁利嘟囔道。 “他们还会想出什么鬼玩意儿来?”利古尔思忖道。 “不管是什么,他们最好快点想。”哈斯塔说,“不。不是A.J.克鲁利。你的真名。” 克鲁利沮丧地点点头,在纸上画了个复杂扭曲的符号。它在黑暗中闪出微微红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该拿它怎么办?”克鲁利说。 “你会接到指示的。”哈斯塔板着脸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克鲁利?我们为之奋斗几千年的辉煌时刻近在眼前了。” “哦,对。”克鲁利说。他脸上挂着被逼入死胡同的表情,再也没有几分钟前从宾利车里跃出的轻巧劲儿了。 “不朽的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不朽。是的。”克鲁利说。 “而你将是这光辉使命的一件工具!” “工具。是的。”克鲁利嘟囔道。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篮子,就好像它会爆炸。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不久之后就会爆炸。 “呃。好吧。”他说,“那么我该,呃,走了。对吗?把它应付过去。当然我没有应付差事的意思。”他意识到如果哈斯塔向上头作出负面报告,会有多么麻烦,忙不迭地加上最后这句,“但你们了解我。这真是太棒了。” 两个高阶恶魔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也该走了。”克鲁利胡言乱语道,“回头见。再见。呃。很好。绝了。Ciao[3]。” 宾利车猛地一蹿,消失在黑暗中。利古尔说:“Ciao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语。”哈斯塔说,“我想是指‘食物’。” “这话说得真是莫名其妙。”利古尔看着渐逝渐远的尾灯说,“你相信他?” “不。”哈斯塔说。 “嗯。”利古尔说。如果恶魔相信彼此,他寻思着,那才叫世界真奇妙呢。 阿默舍姆区以西某处,克鲁利在夜色中疾驰。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便抓起一盘磁带,试图把它从易碎的磁带盒里揪出来。一束车灯的光芒让他看清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的《四季》。舒缓的音乐,正是他需要的。 克鲁利把磁带捣进车载音响系统。 “哦该死哦该死哦该死。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他喃喃自语道。皇后乐队的熟悉旋律席卷而来。 突然间,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对他说道:因为这是你应得的奖赏,克鲁利。 克鲁利心底暗骂一声。利用电子设备进行通信是他出的点子,下界仅此一次接受了他的建议,但一如既往地搞错了方向。克鲁利希望说服他们接入通信网络,但地狱方面只是随随便便地切进他正在听的任何东西,并将其扭曲。 克鲁利咽了口唾沫。 “感激不尽,大人。”他说。 我们对你寄予厚望,克鲁利。 “谢谢,大人。” 这很重要,克鲁利。 “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重中之重,克鲁利。 “交给我吧,大人。” 这是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克鲁利。如果它出了岔子,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倒大霉。包括你,克鲁利,特别是你。 “明白,大人。” 你的指示如下,克鲁利。 转瞬之间,他就都知道了。克鲁利讨厌这样。他们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干吗总是突然间把冷冰的信息直接灌进他的脑袋?按照指示,他必须把车开到一家指定的医院。 “我五分钟就能到,大人,没问题。” 很好。我看到一个人的侧影胆小鬼胆小鬼你会不会跳方丹果舞[4]…… 克鲁利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本来情况挺好,最近几个世纪,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们就突然把世界末日大决战扔到你脸上。世界末日大决战,世界之战,末日之战。天堂对地狱,三回合,至死方休,不准投降。就是这样。再也没什么世界了。这就是世界末日的定义。再也没什么世界了。只有无尽的天堂或是无尽的地狱,全看胜利者是谁。克鲁利不知道哪种结局更糟。 好吧,当然,从定义上说,地狱更糟。但克鲁利还记得天堂的样子,很多地方都跟地狱差不多。首先,在这两个地方你都没法好好喝上一杯。另外你在天堂产生的无聊感,几乎和在地狱产生的兴奋感一样恐怖。 但此事无从规避。既然身为恶魔,就别想有什么自由意志。 “……我不会放你走(放他走)……” 好吧,至少不是今年。他还有时间做些安排。比方说,把长线股票脱手。 克鲁利胡思乱想着,如果把车停在这儿,停在这条又黑又潮、荒无人烟的大路上,把篮子拿出去,抡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撒手,那又会发生什么事…… 某些恐怖至极的事,绝对没错。 他曾是个天使,也没打算堕落。他只是交了些坏朋友。 宾利车在黑暗中疾驰,油表显示为零。六十多年来,它一直显示为零。做恶魔也不全是坏事。比如说,你不用买汽油。克鲁利只买过一次汽油,那是在1967年,为了得到免费的詹姆斯·邦德挡风玻璃子弹孔贴画。他当时特别想要。 后座篮子里的东西开始号哭,就是那种新生儿才会发出的空袭警报声。高亢。无词。而且古老。 扬先生心想,这是家相当不错的医院。如果没有那些修女,这里也会相当安静。 他挺喜欢修女的。你知道,他可不是个左脚汉[5]之类的人物。绝对不是。说到逃避参加教堂礼拜的问题,他每周固定逃避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英国国教会,比如圣塞西尔教堂和诸天使教堂什么的。别的教堂,他连做梦都没想过。其他教堂的味道都不对头,下有地板光洁剂,上有可疑的熏香气息。在他灵魂的皮质扶手椅深处,扬先生知道上帝会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但他还是挺喜欢看见修女们的,就跟他喜欢看到传教组织基督救世军一样。他们总让你觉得万物各安其位,始终有些人在努力把世界保持在转轴上。 但这是他头一回碰到圣贝利尔唠叨修会。 (克拉科夫的圣贝利尔·阿蒂库拉图斯,据称于五世纪中叶殉教。根据传说,贝利尔是一位年轻女子,被迫下嫁给异教徒凯斯米尔王子。在婚礼当晚,她祈求上帝加以干预,并隐约觉得可能会长出奇迹般的胡须。实际上,她还特别预备了一柄女用象牙把小剃毛刀,用以对抗这难以预料的事体。但上主赐予贝利尔的是奇迹般的唠叨本领。她会一刻不停地把心中所想全都唠叨出来,可以做到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换气。尽管逻辑混乱,但的确是喋喋不休。 根据传说的一个版本,贝利尔在婚礼后三个星期被凯斯米尔王子绞死,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结合。她身为贞女和殉教者,一直唠叨到死。 而另一个版本的传说提到,凯斯米尔买了一副耳塞。贝利尔和他一起死在床榻上,享年六十二岁。 圣贝利尔唠叨修会的成员立誓要时时刻刻效仿圣贝利尔的行为。修女们只有在星期二下午允许闭嘴半小时。另外如果想玩的话,她们还可以打打乒乓球。) 迪尔德丽出于某种私人原因遇到了她们。这种私人原因很可能涉及许多郁闷的南美人跟其他郁闷的南美人干架。牧师们甚至在怂恿人们革命,而不是去处理合体的牧师事务,比方说安排教堂清洁值班表。[6] 但问题在于,修女应该保持安静。这是她们的本分。就像检测音响系统的隔音间里那些带尖的东西一样。她们不该,呃,总是唠唠叨叨。 扬先生往烟斗中填了点烟草——好吧,人们管这叫烟草,但他可不这么觉得,至少不是你过去常抽的那种。扬先生心中暗想,如果自己找位修女打听一下男厕在哪儿,会有什么后果。估计罗马教皇会给他发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函什么的。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看了眼手表。 但也有个好处:这些修女坚决反对他在分娩过程中留在产房。迪尔德丽可一直这么想。她又开始读书看报了。虽说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但她却突然宣称这次分娩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幸福的人生体验。这就是让她自己给自己订报纸的结果。扬先生从不相信那些内页标题写着什么“生活方式”或是“选择权”的报纸。 好吧,他已经竭尽全力抵制这次分享幸福体验的行为。他不反对分享幸福体验。这个世界也许需要人们更多地分享幸福体验。但他已经表示得再明确不过了,这次幸福的人生体验迪尔德丽完全可以独享。 修女们也赞同他的意见。她们认为父亲没必要掺和进来。仔细想来,扬先生思忖着,她们可能觉得父亲最好什么事儿都别掺和。 他终于把所谓的烟草填进烟斗,却突然瞥见等候室的墙上有个小指示牌,上面说为了自身着想,他不应该抽烟。为了自身着想,扬先生决定走出去,站在门廊里。为了自身着想,如果那里能有片便利的灌木丛,就再好不过了。 他走过空荡荡的楼道,发现一个门洞,直通雨水淋漓的院落,里面满是尽忠职守的垃圾箱。 他打了个哆嗦,用手挡住烟斗,把火点上。 妻子们,到了一定岁数这种事总也躲不掉。度过二十五年无可挑剔的安宁岁月后,她们就会突然爆发,穿上露脚丫的滑稽粉短袜,做那些机器人似的健身操。她们还会责备你从没为生计发过愁。这都赖荷尔蒙之类的玩意儿。 一辆黑色大轿车在垃圾箱旁戛然而止。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跳进细雨,拿着个好像手提婴儿床似的东西,朝门洞这边蛇行而来。 扬先生从嘴里拿出烟斗。“你忘了关车灯。”他提醒道。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车灯是现在最不用操心的问题。他冲那辆宾利略一挥手,灯光随即熄灭。 “挺方便。”扬先生说,“红外线遥控,是吗?” 他略感惊奇地发现那人身上一点没湿。而且手提婴儿床里似乎有东西。 “已经开始了吗?”这人说。 一眼就被认出已身为人父,这让扬先生隐隐有些得意。 “是的。”他又感激地加了一句,“她们让我出来了。” “已经开始了?知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吗?” “我们”,扬先生注意到这个词。对方显然是个支持父母双方共同抚养孩子的医生。 “我想我们,呃,正在努力。”扬先生说。 “她在哪个房间?”这人急匆匆地说。 “我们在三号产房。”扬先生说。他拍拍衣袋,发现了依照传统他一直带在身上的被挤扁的小包。 “想分享一次幸福的雪茄体验吗?”他说。 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扬先生把小包小心放回原位,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烟斗。这些医生,老是这么忙。把上帝赐下的好时光全给忙过去了。 有些人会用一颗豆子和三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杯子变戏法。眼下有出与此类似的戏码正要上演,只不过赌注比一把零钱大得多。 我们将放慢文字的速度,好让你看清变戏法的手。 迪尔德丽·扬夫人在三号产房分娩。她正要生出一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甲。 美国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妻子哈丽特·道林夫人正在四号产房分娩。她生的也是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乙。 玛丽·饶舌修女自打出生以来,就是虔诚的撒旦信徒。她小时候上的是午夜拜魔学校,因为书法和肝脏占卜术赢得过小黑星。别人让她加入唠叨修会时,玛丽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而且也知道自己在那里会有很多朋友。如果异地处之,她有可能会发现自己聪颖过人。但很久以前玛丽就发现,按她自己的话说,做个心不在焉的人会让生命之路更加平坦。此刻别人交给她一个金发男婴。我们会称其为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 仔细看好。戏法开始,杯子转来转去…… “就是他吗?”玛丽修女盯着婴儿说,“我只是觉得该有怪怪的眼睛。红的,或是绿的。或者小小小小的小蹄子。或是小尾巴。”她边说边把孩子翻过来。也没犄角。恶魔的孩子看上去平凡得有些晦气。 “对,就是他。”克鲁利说。 “想想看,我正抱着敌基督。”玛丽修女说,“还会给敌基督洗澡。还会数他的小脚趾……” 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接跟婴儿说话。克鲁利在她的头巾前挥了挥手。“嗨?嗨?玛丽修女?” “抱歉,先生。但他真是个小可爱。他看起来像父亲吗?我打赌肯定像。他像父亲那边的人吗……” “不。”克鲁利笃定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该去产房了。” 玛丽修女侧着身子缓步走进过道,又充满期冀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长大后会记得我吗?” “最好祈祷他忘掉。”克鲁利说完这话就开溜了。 玛丽修女行走在夜幕下的医院中,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安逸地躺在她怀里。修女找到一个摇篮,把婴儿放了进去。 他咯咯笑起来。玛丽胳肢了他一下。 一个主管模样的脑袋出现在门口。它说:“玛丽修女,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你不是应该在四号产房值班吗?” “克鲁利大人说……” “赶快动起来,做个好修女。你看见那位丈夫了吗?他不在等候室。” “我只看见克鲁利大人,他跟我说……” “当然,当然。”格蕾丝·健谈修女肯定地说,“我想我最好去找找那个可怜人。过来帮我照顾她一下,好吗?她有点虚弱,不过孩子很好。”格蕾丝修女顿了顿,接着说,“你挤什么眼?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您知道!”玛丽修女诡秘地低声说道,“婴儿。调包……” “当然,当然。只待时机成熟。但咱们不能让那位父亲瞎溜达,对吧?”格蕾丝修女说,“更不用说他可能会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婴儿,好吗,亲爱的?” 她顺着光可鉴人的走廊快步离开。玛丽修女推着婴儿车,走进产房。 扬夫人不只是虚弱。她很快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笃定不移的满足感。她显然清楚这次终于轮到别人忙活了。婴儿甲就睡在她身边,已经称过体重、挂好名牌。玛丽修女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乐于助人,所以她把名牌取下来,抄了一份,挂在自己照顾的那个婴儿身上。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很像,都那么小,浑身皱皱巴巴,还有点像温斯顿·丘吉尔——当然也不是特别像。 现在,玛丽修女心想,我可以美美地喝上一杯茶了。 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一样,这所修会里的大多数成员都是老派撒旦信徒。她们打小受此教育,如果你摆正心态,就会发现她们其实并不特别邪恶。人类多半如此。他们只是会被新潮思想吸引,比方说穿长统靴向别人开枪,穿白被单将别人处以私刑[7],或者穿扎染牛仔裤给别人弹吉他。给人们一个搭配服装的信条,他们的心灵和意志就会随之改变。总之,被养育成撒旦信徒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种每周六晚的业余爱好。其余时间,你只要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另外,玛丽修女是个护士,不管信条如何,护士首先是护士。这涉及很多问题,比如把表戴在手腕内侧,在紧急事态中保持冷静,以及想喝茶想得要命。她希望赶快有人过来:她已经完成了重要环节,现在该去喝杯茶了。 有个问题可以帮你更好地理解人类事务,那就是历史上大多数的辉煌胜利和恐怖灾难,都不是因为人们本性善良或者本性邪恶,而是因为人们本性是人。 敲门声响起。玛丽修女把门打开。 “已经结束了吗?”扬先生问,“我是父亲。丈夫。管它呢。都是。” 玛丽修女本以为美国文化专员看起来应该类似电视剧《豪门恩怨》里的布莱克·卡林顿或者J.R.伊文。扬先生跟她在电视里见过的美国佬完全不同,勉强可以说有点像那个高水平凶杀悬疑剧里的年长治安官吧(就是由老太太做侦探的戏,没有追车场面,除非都开得特别特别慢[8])。他有点令人失望。而且玛丽修女不太喜欢他的开襟羊毛衫。 玛丽修女把失望吞下肚。“哦哦,对。”她说,“恭喜您。您夫人睡着了,可怜的小人儿。” 扬先生往她身后看去。“双胞胎?”他说着伸手去拿烟斗,中途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拿了出来,“双胞胎?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双胞胎的事?” “哦,不。”玛丽修女忙说,“这是您的孩子。另一个是……嗯……别人的。我只是在格蕾丝修女回来前照顾他。不。”她指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重申道,“这绝对是你的孩子。从他的脑瓜顶到小蹄子尖——这他倒是没有。”修女慌忙加上最后这句。 扬先生低头看去。 “啊,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他长得比较像我们家人。所有零件都,呃,齐全无误吗?” “哦,是啊。”玛丽修女说,“他是个特别正常的孩子。特别特别正常。” 两人看着熟睡的婴儿,一时无语。 “您倒没什么口音。”玛丽修女说,“已经在这儿住很久了吗?” “大概十年了。”扬先生略显迷茫地说,“工作地点变了,您知道,我也只能跟着搬。” “我一直觉得,这肯定是项特别刺激的工作。”玛丽修女说。扬先生露出感激的神情。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成本会计师这一行的惊险刺激。 “我想您原来住的地方肯定跟这儿截然不同。”玛丽修女继续说。 “我想是吧。”扬先生说。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印象中,中南部城市卢顿跟塔德菲尔德相差无几。在你家和火车站间竖着相同的篱笆。城里住着相同的人。 “比方说,高大的建筑。”玛丽修女几近绝望地说。 扬先生盯着修女。他印象中也就“联邦及莱斯特银行办公楼”还算比较高。 “我想你们肯定参加露天派对吧。”修女说。 啊。扬先生总算是踩在实地上了。迪尔德丽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经常。”他深有感触地说,“你知道,迪尔德丽给他们做果酱。而我多半要帮忙处理那些白象[9]。” 玛丽修女从没想过女王的白金汉宫社交圈中还会有这些东西,不过这种厚皮动物倒也挺合适的。 “我想它们是贡品吧。”她说,“我读过一些书,似乎外国权贵就会送她类似的东西。” “抱歉,您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皇室家族的忠实拥趸。” “哦,我也是。”扬先生说。他感激不尽地跳上这块崭新的浮冰,算是暂时从令人困惑的意识河流中解脱出来。是的,谁都知道点皇室家族的话题。当然,是指那些努力干好本职工作的正经皇室成员,比方说向民众挥手致意或者主持桥梁竣工仪式。可不是整晚狂歌纵酒跳迪斯科,然后冲着paparazzi吐口水的那些。(也许我们在这儿得提一句,扬先生始终以为paparazzi是某种意大利地摊,而不是狗仔队。) “太好了。”玛丽修女说,“我还以为你们对英国皇室评价不高呢,不是有过革命什么的嘛,还把茶具都倾倒进河里。” 修会信条鼓励修女们每时每刻都要把心中所想唠叨出来,所以玛丽修女继续喋喋不休。但扬先生已经不行了,而且他现在累得操不起这份闲心。宗教生活可能会让人变得有点古怪。他希望扬夫人赶快醒来。玛丽修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突然有个词扣动了他希望的心弦。 “我是否有可能喝上一杯茶,如果可能的话?”他冒昧地说。 “哦,天哪。”玛丽修女抬手捂着嘴惊呼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扬先生不予置评。 “我这就去泡。”她说,“但您确定不是想喝咖啡吗?下面有台自动贩卖机。” “茶,谢谢。”扬先生说。 “看来您真快变成本地人了,不是吗?”玛丽修女匆忙走出门时,快活地说了一句。 扬先生瘫坐在椅子上,独自陪伴着熟睡的妻子和两个熟睡的婴儿。没错,肯定是因为天不亮就起床,以及跪拜祈祷什么的。当然,都是好人,但的确不是特别正常。他看过英国著名导演肯·拉塞尔拍的《恶魔》。那里面也有些修女,讲的是一个由恶魔控制的修道院。这种事当然是胡编乱造的,但无风不起浪…… 他叹了口气。 这时婴儿甲徐徐醒转,并决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扬先生已经好些年用不着安抚号哭不休的婴儿了,而且他从不是这方面的好手。另外,扬先生素来尊敬温斯顿·丘吉尔爵士,而拍打小号丘吉尔的屁股实在有失体统。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疲倦地说,“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了。” 婴儿闭上嘴巴盯着扬先生,就好像他是位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 正当此时,玛丽修女把茶拿了进来。尽管身为撒旦信徒,但她还是周到地找来一个餐盘,准备了些糖霜小点心放在上面。这是那种你只会在某些什锦茶点套装的最下面找到的点心。扬先生那块就像医疗器具一样精致,上面还有个挂满糖霜的小雪人。 “我估计你们大概没有这种食品。”她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小甜品。我们称之为小——点——心。” 扬先生刚要开口说“哦,我也是,我们卢顿人也这么叫”,但另一位修女突然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看着玛丽修女,意识到扬先生从未见证过邪恶五芒星的美妙,并非撒旦信徒,所以只是指着婴儿甲挤了挤眼。 玛丽修女点点头,也挤挤眼。 那位修女把婴儿推了出去。 在人类的各种信息交流手段中,挤眼可以说奥妙无穷。你可以通过挤眼说很多话。比方说,这位修女说的是: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婴儿乙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也做好了调包的准备,你却把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推到这儿来,喝什么茶!你知道我都快急疯了吗? 而根据她的理解,玛丽修女挤眼的意思是: 这就是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我现在不能说话,因为有外人在。 另一方面,玛丽修女感觉对方那一挤眼的潜台词更像是: 干得好,玛丽修女。自己一个人就把婴儿调了包。现在把多余的孩子指给我,我会把他推走,让你和尊敬的美国文化专员阁下继续饮茶。 因此她自己的挤眼意思是: 就在那儿,亲爱的。这就是婴儿乙,把他带走吧,让我跟专员阁下继续聊天。我一直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建那些装满镜面的高楼大厦。 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扬先生完全无从体会。他只是被修女之间的隐秘激情弄得相当尴尬,而且心里正在琢磨:那位拉塞尔导演很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而且讲得没错。 这位修女本会注意到玛丽的失误,但她已经被道林夫人产房里的美国特勤处人员搞得怒气冲天,那些人老是盯着她,眼神怪怪的。这是因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对穿飘逸长袍戴飘逸长头巾的人会作出某些特定反应,但现在却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所折磨。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折磨的人,并不适合佩戴枪支,更何况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次自然分娩。这种引领新公民进入自由世界的方式,绝对特别不美国化。另外,他们还听到这所医院里有弥撒声。 扬夫人动了动。 “你为他选好名字了吗?”玛丽修女说。 “嗯?”扬先生说,“哦。不,还没有。如果是个女孩,就会叫露辛达,随我母亲。或者杰曼。这是迪尔德丽选的。” “乌姆伍德是个好名字。”玛丽修女记起了某篇小说中提到的高阶恶魔,接着她又想起自己最钟爱的恐怖片《凶兆》的主角,“或者戴米恩。戴米恩挺常用的。” 安娜丝玛·仪祁[10]的母亲不太熟悉宗教知识,有一天她读到安娜丝玛这个词,感觉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名字,这事就定下来了。八岁半的安娜丝玛此刻正躺在床单下,打着手电筒看“大书”。 其他孩子通过画有苹果、圆球、蟑螂等东西的彩绘初级读本学习阅读。但仪祁家不一样。安娜丝玛通过“大书”学习阅读。 这书上没有苹果和圆球,倒有一幅相当精美的十八世纪木版画,画面上的艾格尼丝·风子被捆在柱子上处以火刑,表情相当愉快。 她认识的第一个词是“精良”。很少有八岁半的孩子知道精良也有“绝对正确”的意思,但安娜丝玛就是其中之一。 她认识的第二个词是“准确”。 她大声念出的第一句话是: “听吾斯言,听吾忠言。四者骑行而来,亦有四者骑行而来,三者骑行在天,一者骑行在焰。其势无物可阻:非鱼、非雨、非路,恶魔束手,天使皆然。汝亦显身于斯,安娜丝玛。” 安娜丝玛喜欢看跟自己有关的章节。 (恰好读到某些星期日报刊的父母,可以买到一种特制书籍。出版商会用他们孩子的名字替换书中英雄的名字。这是为了激发孩子们读书的兴趣。但对安娜丝玛来说,“大书”中出现的不光有她的故事——而且迄今为止准确无误——还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家中每个人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七世纪。她现在还这么小,而且特别以自我为中心,并不觉得书中没提到她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准确地说,书中有关她的未来也只记述到十一年之后。但对八岁半的孩子而言,十一年就是一生。当然,如果你相信“大书”,十一年的确就是一生。) 安娜丝玛聪明伶俐,脸庞白净,黑发黑眸。但她总让旁人觉得不大舒服,这是她从曾曾曾曾曾祖母那辈继承下来的家族特性,同时继承下来的还有强到毫无益处的通灵能力。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向来镇定自若、处乱不惊。老师们就算鼓起勇气,也只敢对她的书写习惯稍加申斥,整整迟了三百年的文字形态还不算特别骇人。 修女们在美国文化专员的夫人和特勤处干员们的鼻子底下把婴儿甲和婴儿乙调了包。她们只是巧妙地把婴儿乙推出来(“给他称重,亲爱的,必须这样做,这是法律”),稍等片刻,再把婴儿甲推进去。 美国文化专员撒迪厄斯·J.道林几天前突然被紧急召回华盛顿,但他在电话中跟道林夫人分享了这次分娩体验,帮助她控制呼吸节奏。 这没有阻止他同时在另一部电话中跟自己的投资顾问进行交流。事实上,有一次他还被迫让夫人稍等二十分钟。 不过没关系。 生孩子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最幸福的人生体验,他绝对不想错过一秒钟。 他已经让一位特勤处干员拍了录像。 邪恶从不睡觉,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睡。但克鲁利喜欢睡觉,这是凡间乐事之一。特别是在饱餐一顿之后。比方说,他曾经一觉睡过了几乎整个十九世纪。(不过被迫在1832年起床上了趟厕所。)不是因为他需要睡,只是因为他喜欢。 这是凡间乐事之一。哦,他最好赶紧把这些乐事再好好享受一番,趁着还有时间。 宾利车在夜幕下呼啸而过,驶向东方。 当然,从大面上讲,他是赞成末日之战的。如果有人问他,你这些世纪一直在人间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是为了什么,那他会说,哦,是为了世界末日大决战和地狱最终的胜利。但努力工作引发战争,和战争最终爆发,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克鲁利早就知道自己会亲历世界末日,因为他是不朽的,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但他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后。 因为克鲁利挺喜欢人类的。对恶魔来说,这是极大的堕落。 哦,他一直努力让人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悲惨,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但克鲁利想出来的东西,还不够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半坏。他们似乎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大概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吧。人类诞生在一个处处与他们为敌的世界上,然后又穷尽自身大部分精力让这世界变得更糟。很多年前克鲁利就发现,要想干点能从乌烟瘴气的大背景中凸显出来的邪恶勾当,真是越来越难了。在过去的千年中,他曾几次想给下界发个口信,就说:“你们看,咱们干脆放弃算了。咱们最好关闭炼狱、地狱和其他所有部门,直接搬到上面来。咱们干的事,没有他们自己干不了的。而他们干的事——很多都涉及电极,咱们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有咱们缺乏的东西。他们有想象力!当然,还有电。” 曾有个人写过这句话,不是吗——“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是莎士比亚,还是什么人来着? 克鲁利曾得到西班牙宗教审判所的嘉奖。他当时在西班牙,主要是在高档社区的小酒吧里闲晃,等奖状寄到手里才知道这码事。他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足足醉了一个星期。 那个希尔罗尼玛斯·博斯[11]。真是怪胎! 但你刚觉得他们比地狱还邪恶时,这些人又能显出连天国都不可企及的优雅与慈悲。而且经常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就是那什么自由意志。真操蛋。 亚茨拉菲尔曾试着跟他解释过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们刚刚达成那桩小小的“协议”。关键是,天使说,关键是一个人为善作恶全凭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鲁利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是一开始就被定好基调的。人们不会变得绝对圣洁,他说,除非他们同样有机会变得全然邪恶。 克鲁利考虑了一段时间。直到1023年前后,他说,等等,嗯,除非你把所有人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话才算正确,对吗?你不能把一个人扔在战争地带的小泥棚里,指望他表现得和生在城堡里的人一样好。 啊,亚茨拉菲尔说,这其实是个优势。你的起点越低,机会就越多。 克鲁利说,这是扯淡。 不,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不可言喻。 亚茨拉菲尔当然是敌人。但做了六千年敌人,多少也算是段孽缘。 克鲁利伸手拿起车载电话。 作为恶魔,当然意味着你没有自由意志。但跟人类混了这么久,总会沾上点他们的习气。 扬先生不太喜欢戴米恩、乌姆伍德,或是玛丽·饶舌修女的其他建议,这当中涵盖了半个地狱的名号,以及好莱坞黄金年代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终有点痛心地说,“我觉得埃罗尔没什么不好。或者加里[12]!都是很好的美国名字。” “我喜欢更,嗯,更传统的感觉。”扬先生解释说,“我们家总是取那种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玛丽修女笑了起来。“这没错。要我说,老名字总是好名字。” “一个得体大方的英国名字,就像《圣经》里那些人。”扬先生试探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玛丽修女听了这些圣徒的名字,忍不住直往后缩。 “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特别好的《圣经》人名。”扬先生继续说,“感觉像是些牛仔和踢足球的。” “扫罗不错。”玛丽修女尽量妥协,说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过于老式的名字。”扬先生说。 “或者该隐。听起来挺时髦,该隐,真的。”玛丽修女建议说。 “唔。”扬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还有……嗯,也还有亚当。”玛丽修女说。这应该够安全了,她心想。 “亚当?”扬先生说。 让我们想象一下,拜魔教修女们秘密找人收养了那个多余的婴儿——婴儿乙。他被养育成一个正常、快乐、笑口常开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后,他会长大成人,过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让你的思绪继续发散,想想他小学得到的拼写奖章、他平凡但又快乐的大学时光、他在塔德菲尔德及诺顿建房互助协会薪资管理部门的工作,还有他可爱的妻子。也许你还会想象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种爱好——修复老旧摩托车,没准儿还包括养热带鱼。 你不需要知道婴儿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反正我们更喜欢你的想象。 顺便提一句,他的热带鱼可能还得过奖。 在伦敦郊外萨里郡多尔金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光亮从一间卧室的窗口透射出来。 牛顿·帕西法今年十二岁,身材瘦弱,戴着眼镜。此刻他本该上床睡觉了。 但他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所以允许他在就寝时间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现在所做的实验是更换一台老旧胶木收音机上的一个插头,这是妈妈让他拿去玩的。牛顿坐在一张破桌子旁,他将其骄傲地命名为自己的实验台;这上面堆满了线圈、电池、小灯泡,还有一台从来不管用的自制矿石收音机。 牛顿没能让胶木收音机重新工作起来,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飞机用棉线挂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经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们出自某个特别勤奋认真的人之手,只是这人不擅长制作模型。牛顿无可救药地为它们感到骄傲,就连那架喷火式战斗机也一样,尽管这个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一团糟。 牛顿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着眼睛低头注视插头,随即放下手里的改锥。 他对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实用电学儿童书:包括一百零一种安全又有教育意义的电学常识》第五页上更换插头的每条指示。他把颜色正确的电线接在了正确的插脚上;他检查过一遍,保险丝用得也没错;他把所有零件都拧回了原位。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牛顿把插头插进插座,然后接通电源。 屋子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牛顿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进步了。上次做这个实验时,他搞垮了整个多尔金地区的电力系统,有个供电局的人到家里来跟他妈妈抱怨。 牛顿对电子仪器有种无可抑制的冲动和热情。学校里有台计算机,放学后,总有六七个勤奋的孩子留下来,用打孔卡鼓捣各种试验。主管电脑的老师最终经不住牛顿的再三恳请,让他加入进来。牛顿只给那台机器喂了一张小卡片。 它吞下去,噎死了。 牛顿坚信未来是属于计算机的,等未来降临时,他会做好准备,站在新科技的最前沿。 但未来有它自己的看法。全都写在“大书”里。 亚当,扬先生心想。他试着念了一遍,想看看它发音怎么样。“亚当。”嗯…… 他低头看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的金色发卷。 “你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总结道,“我觉得他看上去还真像个亚当。”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黑沉沉的雷雨夜发生在两天之后,大概在道林夫人、扬夫人和她们各自的孩子离开医院的四小时后。那是个特别典型的雷雨夜,就在午夜时分,暴雨达到峰值,一道闪电打在唠叨修会女修道院上,点着了顶楼的小礼拜堂。 没人严重烧伤,但火烧了几个小时,在此期间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 这场火灾的肇事者就潜伏在附近一栋建筑的屋顶,注视着滚滚烈焰。他又高又瘦,是位地狱公爵。在回阴间之前,这是他最后一项任务。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他可以把其他问题安心地留给克鲁利。 哈斯塔回家了。 亚茨拉菲尔是位权天使,但如今人们常开这方面的玩笑。 按理说,他和克鲁利都不会选择对方做朋友。但他们都是世间之人——至少是人形生物,而且“协议”对双方有利。更何况,你会逐渐习惯六千年来始终相伴左右的唯一一张熟面孔。 “协议”很简单,简单到其实不值得加引号。之所以加了,只是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是一种合理的协议,很多远离高层领导,独自工作在恶劣条件下的秘密干员,都会跟自己的对手达成同样的协议。他们会发现自己跟对手之间的共同点,要多过那些遥远的盟友。这是一种不干涉对方某些活动的默契。以此保证谁都不能大获全胜,但谁也不会彻底失败;而且双方都可以向主子们展示出,自己在应付一位机智狡猾、消息灵通的对手时,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因此克鲁利得以拿下曼彻斯特,同时亚茨拉菲尔不受干扰地得到整个什罗普郡。克鲁利获得格拉斯哥,亚茨拉菲尔搞定爱丁堡。两者均未声称对米尔顿·凯恩斯负责,但都将其报告为一次胜利。 (美国佬及其他外国佬请注意:米尔顿·凯恩斯是一座新兴城市,位置大约在伦敦和伯明翰中间。这是一座现代高效、有益健康的城市。而最重要的是,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很多英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顺理成章的是,只要合情合理,他们就会替对方顶班。毕竟他们都有天使血统。如果一方要去中部城市赫尔办理一桩简单的诱惑工作,那么顺便在城里多走几步,捎带着安排一次标准化短时神圣体验也很合理。反正这些事早晚要办,相互帮助可以让双方有更多空闲时间,也节省了开销。 亚茨拉菲尔偶尔会为此感到内疚,但和克鲁利一样,几千年来与人类朝夕相处,对他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只是方向有所不同。 另外,当权者们也不在乎干这些事的是谁,只要干了就行。 此刻,亚茨拉菲尔正和克鲁利一起站在伦敦圣詹姆斯公园的池塘旁。他们在喂鸭子。 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早就习惯被私下会晤的秘密特工们喂养,已经建立起独特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把一只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关进实验室铁笼,向它展示一张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通常穿毛领大衣,另一个戴头巾、衣着肃穆——鸭子就会期许地抬起头。俄国文化专员的黑面包备受有鉴赏力的鸭子们追捧,军情九处的酵母调味霍维斯小麦面包则为鸭子美食家们所钟爱。 亚茨拉菲尔冲一只脏兮兮的公鸭扔去一块面包皮,它叼住食物,迅速潜入水中。 天使转头望向克鲁利。 “真的吗,我的天。”他喃喃说道。 “抱歉。”克鲁利说,“我走神了。”那只公鸭生气地露出水面。 “当然,我们知道有些阴谋正在进行。”亚茨拉菲尔说,“但本以为这种事会发生在美国。他们那边似乎比较热衷于此。” “这个嘛,早晚会的。”克鲁利沮丧地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停在公园另一侧的宾利车,它的后轮被不辞劳苦地用车轮固定夹锁了起来。 “哦,是的。美国外交官。”天使说,“感觉相当华丽。就好像末日之战是那种你准备尽量卖到更多国家的大片。” “每个国家。”克鲁利说,“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国度。” 亚茨拉菲尔把最后一片面包扔向鸭群,它们转头去纠缠保加利亚海军武官和一个扎剑桥领带、表情鬼祟的人了。天使规规矩矩地将纸袋扔进垃圾箱。 他转身面对克鲁利。 “我们会赢,这毫无疑问。”他说。 “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恶魔说。 “为什么不?请说说看。” “听着。”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们那边有多少音乐家,嗯?我是说一流的。” 亚茨拉菲尔一脸震惊。 “嗯,我想应该……”他开口说。 “两个。”克鲁利说,“埃尔加和李斯特。仅此而已。剩下都是我们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所有的巴赫、莫扎特,等等等等。你能想象只有埃尔加的永恒时光吗?” 亚茨拉菲尔闭上眼睛。“轻而易举。”他呻吟道。 “那么还没完。”克鲁利脸上闪过胜利的光芒。他知道亚茨拉菲尔的软肋在哪儿。“没有CD。没有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没有一年一度的逍遥音乐节。没有格林德包恩歌剧院。只有没完没了的天音。” “不可言喻。”亚茨拉菲尔嘟囔道。 “你说过,就像不加盐的白煮蛋。这倒提醒了我。没有盐,也没有蛋。没有配莳萝酱的盐渍鲑鱼片。没有了解你口味的美妙小餐馆。没有《每日电讯报》填字游戏。没有小古董店。也没有书店。没有好玩的古版书。没有。”克鲁利刮了刮亚茨拉菲尔兴趣之桶的桶底,“摄政时期的银鼻烟盒……” “但我们胜利后,生活会更加美好!”天使嘶声说道。 “但绝对无趣。听着,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没错。你拿着你的竖琴,会和我拿着我的干草叉一样高兴。” “你知道我们不弹竖琴。” “我们也不用草叉。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他们对视良久。 亚茨拉菲尔摊开优美雅致修过指甲的双手。 “你知道,我这边的人更希望它快点发生。一切都是为此服务,你明白吧。最终试炼。炎剑、四骑士、血海,所有这些单调繁冗的工作。”他说着耸耸肩。 “然后游戏结束,请投币?”克鲁利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语言表达有些难以理解。” “我和他们一样喜欢那些血海。但又不是非得这样。你们用不着把一切尽数毁掉,只为测试制作工艺是否良好。” 亚茨拉菲尔又耸耸肩。 “恐怕对你来说,这是种不可言喻的智慧。”天使打了个哆嗦,把外套拉紧。灰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 “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吧。”他说。 “你是在跟我说吗?”克鲁利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在肃穆的寂静中溜达了一会儿。 “我也不是不赞同你的意见。”两人缓步走过草地时,天使说,“只是我不能违抗律条。你知道的。” “我也是。” 亚茨拉菲尔瞥了他一眼。“哦,得了吧。”他说,“你毕竟是个恶魔。” “对。但我们只倾向于违抗一般意义上的律条。如果破坏了某些特定的规矩,他们就会施以重罚。” “比如说违抗他们?”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们的手段会吓你一跳,也可能不会。你觉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克鲁利冲宾利车一挥手,它自动把门打开。 “预言各有不同。”亚茨拉菲尔钻进副驾驶座,“肯定要到这个世纪末。但我们可以想见,在此之前会有异象发生。过去千年中的大多数预言家,更关心押韵而非精确。” 克鲁利指了指点火器。钥匙随之转动。 “什么?”他说。 “你知道。”天使说,“‘某某某一,世界末日由此而起。’或是某某某二、某某某三年什么的。倒是很少有韵可以押到六这个字。所以尾数带六的年份大概很安全。” “那又会有什么异相?” “双头小牛、空中印记、雌鹅倒飞、落鱼如雨。诸如此类的东西。敌基督的存在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 “哦。” 克鲁利挂挡起步。他忽然想到什么,随手打了个响指。 车轮固定夹消失了。 “去吃午饭吧。”他说,“我还欠你一顿,是从……” “巴黎,1793年。”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法国大革命,恐怖统治期。那是你们的手笔,还是我们的?” “不是你们的吗?” “记不清了。但那次的馆子的确不错。” 宾利车从一位目瞪口呆的交管员身边驶过,他手中的罚单簿刚刚自燃了。克鲁利吃了一惊。 “我绝对不是有意这么干的。”他说。 亚茨拉菲尔脸色一红。 “是我干的。”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你们的人创造出了交管员。” “是吗?我们以为是你们的主意。” 克鲁利看着后视镜中的青烟。 “走吧。”他说,“去丽兹大饭店。” 克鲁利不用预约。在他的世界里,约定餐桌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如果敢于直面内心,他就会被迫承认自己的书店只是用来存放书籍的地方。他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为了维持正常二手书商的假面,他用上了人身攻击以外的所有手段,旨在阻止客人们买书。难闻的湿气、横眉立目的表情、怪异的营业时间——他特别擅长这招。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已经有很长时间,而且和其他藏书人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有六十多本预言书,主题都是第二个千年最后几世纪的事件。他特别喜好王尔德的初版书。还有一整套错版《圣经》,每种都是根据自身的排版错误命名的。 这些《圣经》中包括《不义之人圣经》,这名字源于《歌林多前书》中的一个排版错误:“你们岂不知不义之人将承受神的国么?”;还有贝克和卢卡斯出版社1632年发行的《道德败坏圣经》,只因它少了一个“不”字,将十诫中的第七诫印刷为“可奸淫”。这里也有《宣告无罪圣经》《蜜糖圣经》《直立鱼圣经》《烧焦十字架圣经》和其他珍本[13]。亚茨拉菲尔有一整套。连最珍稀的也有,就是1651年由比尔顿和史盖茨公司在伦敦印刷的那本。 这是他们三次出版灾难中的第一次。 这本书通常被称作“操他妈的圣经”。排字工人一整段的失误如果可以称为失误的话,出现在《以西结书》四十八章第五段。 2.挨着但的地界,从东到西,是亚设的一份。 3.挨着亚设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拿弗他利的一份。 4.挨着拿弗他利的地界,从东到西,是玛拿西的一份。 5.操他妈的,我受不了了。我烦透排字了。比尔顿师傅可不算绅士,史盖茨师傅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南华克区工贼。我跟你说,像今天这种好天气,只要是有半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出去晒晒太阳,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间该死的发霉旧工坊里。@*"AE@;!* 6.挨着以法莲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流便的一份。 (《操他妈的圣经》还有个值得一提的特点,在《创世记》第三章中包含二十七节,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四节。英王钦定本第二十四节如下: 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错版中多出来的三节紧接在这后面: 25.耶和华神对守卫东门的天使说,我所赐你的炎剑在何处? 26.那天使说,转眼前还在,我必又犯了糊涂,将它失在某地。 27.耶和华神便不再问。 这些段落似乎是在校对阶段塞进去的。当时的出版商们习惯把校样挂在店铺外面的木梁上,以此熏陶大众,同时得到免费的校对勘误。反正这一版“圣经”随后就全部焚毁了,所以谁都没去责怪好好先生亚·茨拉菲尔。他在隔壁的隔壁开了一间书店,总是帮忙做翻译。他的笔迹极易辨认。)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二次重大出版灾难发生在[14]653年。他们鸿运当头,意外得到著名的《失落四开本》中的一册——从未以对开本形式再版的三出莎士比亚戏剧,如今这些剧目已经完全消失在学者和戏迷们的视野之外,只有剧名流传下来。这本是莎士比亚最早创作的剧目《罗宾汉喜剧》,或称“谢伍德森林”。(而另外两本分别是《捕鼠记》和《1589年淘金女郎》。) 比尔顿先生花了六枚金币买下这册四开本,坚信光靠精装对开本就能赚回一倍利润。 结果他把书丢了。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三次重大出版灾难,他们两人始终无法理解。不管在哪儿,都会发现预言书都卖疯了。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英文版已经开始第三次印刷。五位诺查丹玛斯都声称自己才是本尊,正在进行大获成功的巡回签售之旅。而《谢顿大妈1预言合集》早就销售一空。 伦敦八大出版商的畅销清单上都至少有一本预言书。每本都极其荒谬,但模棱两可的语气和全知全能的气势让这些书大获好评。它们的销售成绩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这简直是印钞特许权!”比尔顿先生对史盖茨先生说(他已经在这方面动过脑筋,后来也的确付诸实施,并最终在伦敦新门监狱度过余生),“大众哭着喊着要看这些垃圾!我们必须马上印一本巫婆写的预言书!” 第二天上午,手稿送到了他们门前。和往常一样,这位作者对于时机的把握极为准确。 但比尔顿先生和史盖茨先生都没意识到,他们收到的这份手稿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它完全由绝对正确的预言组成,范围覆盖其后三百四十几年,精良准确地描述出最终将世界末日大决战推上顶峰的一系列事件。每个细节都毫无偏差。 比尔顿和史盖茨于1655年9月将其印刷出版,正好有时间准备圣诞节打折促销活动。(这是两位出版业奇才的又一神来之笔,因为奥利弗·克伦威尔的清教徒议会在1654年宣布圣诞节非法。)另外,它还是英国有史以来第一本因库存过多而廉价处理的书籍。 但就是卖不动。 兰开夏郡有家小书店还在书旁摆了块写着“本地作者”的牌子,就连这样都不行。 本书作者艾格尼丝·风子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不过话说回来,想让艾格尼丝·风子吃惊实非易事。 反正她写这本书就不是为了大卖,或是赚版税,甚至不为名声。她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得到作者应得的那本免费样书。 谁也不知道大量积压书跑哪儿去了。反正不在任何博物馆和私人藏书家手里。就连亚茨拉菲尔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若能用自己的双手摸摸这本书,他简直连骨头都要酥了。 实际上,全世界只剩下一本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 它就放在一个书架上,距离正在享受美味午餐的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大约四十英里。如果用上比喻手法,我们可以说它刚开始发出嘀嘀嗒嗒的倒计时声。 此刻是下午三点。敌基督降临大地已有十五小时,一个天使和一位恶魔亲密无间地对饮着,度过了其中三小时。 他们面对面坐在亚茨拉菲尔那间陈旧潮湿的小书店的里间库房里,此地位于伦敦市中心苏活区。 苏活区大多数书店都有库房,大多数库房都塞满了珍稀,或者至少是非常昂贵的书籍。但亚茨拉菲尔的书没有插图。它们只有棕色封面和嘎吱作响的内页。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卖出一本。 另外,偶尔有些身穿黑西服、一脸严肃的人前来拜访,非常礼貌地向他提出建议。他们认为亚茨拉菲尔也许愿意把店铺卖掉,好让它变成更适合这一地区环境的零售门脸。有时他们会出现金,很多沓脏兮兮的五十镑钞票。也有时,在他们谈话期间,另有些戴墨镜的男人走进书店,摇着头说这些纸张多么易燃,而他这里的火灾隐患又有多大。 亚茨拉菲尔会点头微笑,说他考虑一下。然后这些人就会离开。永远不再出现。 身为天使,并不意味着你一定是个傻瓜。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满了酒瓶。 “问题是……”克鲁利说,“问题是……问题是……”他试图把视线聚焦在亚茨拉菲尔脸上。 “问题是……”他试图想出个问题来。 “我要说的问题,”他突然灵机一动,“是海豚。就是这样。” “某种鱼。”亚茨拉菲尔说。 “不不不。”克鲁利摇晃着一根手指说,“是哺乳动物。绝对是哺乳动物。跟鱼类区别在……”克鲁利在脑海中的沼泽里艰难跋涉,试图回忆起区别,“区别在,它们……” “要在岸上交配?”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克鲁利皱起眉头。“不是吧。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区别好像跟幼崽有关。管它呢。”恶魔打起精神,“问题是……问题是……它们的大脑。” 他伸手拿过一个瓶子。 “它们的大脑怎么了?”天使问。 “很大。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尺寸。尺寸。尺寸特别大的大脑。还有鲸鱼。简直是个大脑城,听我的没错。那该死的海洋里充满了大脑。” “海中巨妖。”亚茨拉菲尔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克鲁利冷冷地看着天使发呆,思绪的列车突然被一根钢梁阻断的人,都会祭出这种眼神。 “啊?” “特别大的大怪物。”亚茨拉菲尔说,“睡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这是那个叫丁尼生的维多利亚诗人说的。覆盖着无可计数的巨大山湖……珊瑚……该死的大海藻,你知道。据说会在末日来临、海水沸腾时浮出海面。” “嗯?” “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克鲁利坐直身子说,“整个海洋开了锅,可怜的老海豚成了海鲜浓汤,谁都不在乎。大猩猩也是。哎呀,它们说,天怎么都红了,星星怎么往地上撞,他们往香蕉里放了什么?然后……” “它们筑巢,你知道,大猩猩们。”天使又开始倒酒,试了三次终于碰到杯子。 “不对。” “千真万确。电影里看到的。巢。” “那是鸟。”克鲁利说。 “巢。”亚茨拉菲尔坚持道。 克鲁利决定不争执这个问题。 “随你便吧。”他说,“所有生物,无论是大是笑。我是说小。大小。很多都有脑子。然后就,嘭!” “但这也有你的功劳。”亚茨拉菲尔说,“你引诱人们。你擅长此道。” 克鲁利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那不一样。他们又不是非得答应。这就是不可言喻的部分,对吗?你们那边发明出来的。是你们老在考验人类。但不用毁灭啊。” “好吧。好吧。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件事。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违章……违心……不做他们让我做的事。我素天使。” “天堂里没有电影院。”克鲁利,“更没几部电影。” “你别想引诱我。”亚茨拉菲尔惨兮兮地说,“我了解你,你这条老蛇。” “你就想想看。”克鲁利不依不饶地说,“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我是说,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那儿有座大山,就说,一英里高,在宇宙的尽头。每隔一千年就有只小鸟……” “什么小鸟?”亚茨拉菲尔狐疑地问。 “我正要说的小鸟。每隔一千年……” “每隔一千年都是同一只鸟?” 克鲁利犹豫片刻,才继续说:“对!” “那还真是只老鸟。” “好了。每隔一千年这只鸟就飞……” “……勉强扑腾……” “飞到那座山去磨一下嘴巴……” “等等。你不能这么干。从这里到宇宙尽头可有很多……”天使使劲挥了挥手,略微有些摇晃,“很多真空,亲爱的朋友。” “但它还是到了。”克鲁利坚持说。 “怎么到?” “无所谓!” “它可以坐宇宙飞船。”天使说。 克鲁利决定让步。“对。”他说,“只要你喜欢。总之,这鸟……” “但我们说的是宇宙尽头。”亚茨拉菲尔说,“所以必须是那种长程飞船,到了地方下船的是你的后代。你必须告诉自己的后人,你说,等你们到了那座山,就要……”他迟疑片刻,“他们要干吗?” “在山上磨一下嘴。”克鲁利说,“然后再飞回来……” “……坐飞船……” “过一千年,它就再来一次。”克鲁利紧接着说。 屋里出现了片刻醉意醺醺的沉默。 “为了磨下嘴,可真够费劲的。”亚茨拉菲尔说。 “听着。”克鲁利急切地说,“关键是等这只鸟把山磨平了,嗯,结果……” 亚茨拉菲尔张开嘴。克鲁利知道他肯定要说鸟嘴和花岗岩山峰之间的相对硬度关系,所以赶忙继续说: “……结果你还在看《音乐之声》。” 亚茨拉菲尔呆住了。 “而且你会喜欢它。”克鲁利穷追猛打地说,“你肯定会的。” “我亲爱的朋友……” “因为你别无选择。” “听着……” “天堂没有品位。” “好了……” “甚至没有一家寿司店。” 痛苦的表情从天使突然特别严肃的脸上划过。 “喝醉的时候,我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得清醒一下。” “我也是。” 酒精离开他们的血液,两人都浑身一颤,随后坐直了点。亚茨拉菲尔还正了正领带。 “我不能干涉神圣计划。”他发着牢骚。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酒杯,再次将它注满。“那么邪恶计划呢?”他说。 “什么?” “哦,这肯定是个邪恶计划,不是吗?是由我们执行的。我这边。” “啊,但它也是整体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亚茨拉菲尔有点洋洋自得地说,“如果不是不可言喻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你们那边就什么都做不成。” “想得美!” “不,这是……”亚茨拉菲尔烦躁地打着响指,“那么个东西。你们那些花哨的俗语是怎么说的来着?最底下的那条线。” “底线。” “对。就是它。” “嗯……如果你确定……”克鲁利说。 “毫无疑问。” 克鲁利脸上露出狡诈的神情。 “那你就不敢保证,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纠正,你就不敢保证说,破坏这个计划肯定不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我是说,你不是应该利用每个机会破坏魔王撒旦的诡计吗?” 亚茨拉菲尔犹豫了。 “说得也是。” “你发现一个诡计,你把它破坏掉。我说得对吗?” “广义上,广义上。实际上我会鼓励人们去做那些切实的破坏工作。因为不可言喻的问题,你明白。” “对,对。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搞破坏。因为如果我想得没错。”克鲁利急切地说,“诞生只是开始,养育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施加影响。不然这孩子永远也不知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他迟疑道,“至少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我们这边当然不介意我破坏你的行动。”亚茨拉菲尔思忖道,“他们绝对不会介意。” “对。这会是你翅膀上一根闪亮的羽毛。”克鲁利冲天使露出鼓励的微笑。 “但如果那孩子没接受恶魔教育,结果会怎样?”亚茨拉菲尔说。 “可能什么事都没有。谁知道呢。” “但基因学……” “别跟我说什么基因学。基因学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克鲁利说,“看看撒旦。被创造成一个天使,成长为上帝的死对头。嗨,如果你真要提基因学,那你应该说这孩子会长成天使。毕竟他父亲过去可是天堂里的大人物。如果因为他父亲变成了恶魔,就说他会成长为恶魔,那就好像说一只尾巴被切掉的老鼠会生下没尾巴的老鼠。不。教育决定一切。听我的没错。” “如果没有不受干涉的恶魔影响……” “嗯,最糟的结果就是地狱从头再来。那么地球就多赚了十一年。这应该挺值的,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你是说这孩子本身并不邪恶?”他一字一顿地说。 “潜在的邪恶。但我想也有潜在的善良。就是这些强大的潜能,正等待人们去塑造。”克鲁利说着耸耸肩,“再说了,咱们何必讨论什么善与恶?不过是两个阵营的名字。咱们都心知肚明。” “我想值得一试。”天使说。克鲁利赞许地点点头。 “同意吗?”恶魔说着伸出手。 天使小心翼翼地握着它摇了摇。 “肯定比那些圣人有意思得多。”他说。 “而且从长远来看,这都是为了那孩子好。”克鲁利说,“咱们有点像他的教父。你可以说,咱们关注他的信仰教育问题。” 亚茨拉菲尔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一点。”他说,“教父。哦,真是不可思议。” “等你习惯以后。”克鲁利说,“就会发现不算太糟。” 她被人们称作“猩红”斯卡丽特,现在干的是军火买卖,不过这个行当正逐渐丧失乐趣。斯卡丽特从未在一件工作上干太久,至多也就三四百年。毕竟谁也不想把工作变成习惯。 她的头发是真正的赤褐色,既不是姜黄色,也不是棕色,而是磨光发亮的红铜色。发丝打着卷一直垂到腰际,足以令男人疯狂——这种情况的确时常发生。她的眼睛是令人惊讶的橙色。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岁,而且永远不变。 她有辆锈迹斑斑的砖红色卡车,车上装满各式各样的武器。而且她还有种不可思议的技巧,可以穿越地球上任何国界线。斯卡丽特现在要赶往一个西非小国,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小规模内战。如果走运的话,她这趟生意可以将其升格为大规模内战。倒霉的是卡车抛锚了,而且就连她也修不好。 斯卡丽特这些年可是很精通机械修理的。 此刻,她位于一座城市的中心。(说是城市,但其实大小也就相当于英国的乡镇——如果换作美国语境,就是大型购物中心。)这座城市是库博拉兰德的首都。这个非洲国家已经安享太平长达三千年之久。它差不多当了三十年的汉弗莱·克拉克森爵士国。但由于既没有任何矿藏,也不具备半点战略价值,所以很快就成立了自治政体。库博拉兰德也许贫穷,肯定无聊,但绝对和平。国内诸多部落相处得特别融洽,早把他们的刀剑打成了犁头。1952年城市广场上曾发生过一场斗殴事件,交战双方是醉醺醺的牛车车夫和同样醉醺醺的偷牛贼。人们直到今天还在谈论此事。 斯卡丽特热得打了个哈欠。她用宽边帽扇着风,把没用的卡车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溜达进一家酒吧。 她买了罐啤酒,一口饮尽,然后笑着冲男招待说:“我有辆卡车需要修理。这附近我该找谁?” 男招待露出灿烂的笑容和一口白牙。他很欣赏斯卡丽特喝酒的气魄。“只有内森,小姐。但内森到考安达他岳父的农场去了。” 斯卡丽特又买了罐啤酒。“那么,这位内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能下周。可能是下下周,亲爱的女士。这位内森可是个随性的人,不是吗?” 他向前探了探身。 “小姐,您一个人旅行?”他说。 “是的。” “可能有危险。最近路上有些怪人。坏蛋坯子。”他没忘补充一句,“可不是本地人。” 斯卡丽特扬起一条漂亮的眉毛。 尽管暑热难耐,男招待还是打了个哆嗦。 “多谢提醒。”斯卡丽特嘟囔了一句。她的声音就像某种潜伏在长草间的动物,只有扇动的耳尖露在外面,等那些又嫩又软的小动物摇摇晃晃从旁边经过时,才会显露身形。 斯卡丽特冲侍者脱帽致意,随后大步走出酒吧。 非洲酷热的骄阳不断释放热量。她的卡车停在街边,里面装满枪支弹药和地雷,但是哪儿也去不了。 斯卡丽特盯着卡车。 一只秃鹫落在车顶上。它已经随斯卡丽特一道旅行了三百英里,此刻正静静打着饱嗝儿。 她环视四周:两个女人正在街角闲谈;一个无聊的商贩坐在一堆彩色葫芦前面,轰着苍蝇;几个孩子懒洋洋地在尘土间玩耍。 “真见鬼。”她轻声说道,“反正我也该放个假了。” 这一天是星期三。 到了星期五,这座城市成了禁区。 到了下星期二,库博拉兰德的经济体系已经彻底垮台,两万人死亡(包括酒吧男招待,他在叛军围攻市场防御工事时中枪身亡),几乎有十万人受伤。斯卡丽特的各式武器彻底履行了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那只秃鹫也死于过度肥胖。 斯卡丽特搭乘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了这个国家。该换换了,她心想。军火生意已经干得太久。她希望有所改变。换个机会更多的工作。她很想试试报刊记者。这是有可能的。她用帽子给自己扇着风,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 这节车厢里爆发了一场斗殴。斯卡丽特露出微笑。人们总在她周围打架,甚至是为她打架。这太贴心了,真的。 “黑色”塞布尔有一头黑发、一把修剪整齐的黑胡子。他刚刚决定成立集团。 他在跟自己的会计师喝酒。 “情况如何,弗兰尼?”他问她。 “迄今为止卖出一千两百万册。你能相信吗?” 他们正在纽约第五大道666号顶层一家名为“诸六之巅”的饭店喝酒。这地方总让塞布尔觉得有点意思。通过饭店窗户,你可以俯瞰整个纽约市。到了晚上,纽约其他地方都能看到建筑物四壁上装饰的巨大的红色666。当然,这不过是个门牌号码。你从头开始数,早晚要数到它。但你还是要会心一笑。666,兽的数字,魔鬼的印记。 塞布尔和他的会计师刚从格林尼治镇一家特别高级的小餐厅过来。那里的菜品风格完全符合六七十年代流行起来的“法式新烹饪法”,讲究清淡新鲜,注重原味:一颗青豆、一颗豌豆、一条鸡胸肉,特别唯美地摆在方瓷盘中。 这种烹饪风格,还是塞布尔上次去巴黎时发明的。 他的会计师用了五十秒钟把鸡肉和两颗豆子吞下肚,此后一直盯着盘子和餐具,时不时也看两眼周围的食客,似乎是在琢磨这些东西滋味如何。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这让塞布尔觉得特别有趣。 他把玩着手里的巴黎水。 “一千两百万,嗯?挺不错。” “简直是奇迹!” “那么我们应该成立集团。该干些大买卖了,对吗?我想加利福尼亚不错。我要工厂、饭店,所有这些东西。我们会继续保持出版业优势地位,但应该多元化发展了。你说呢?” 弗兰尼点点头。“我想也是,塞布尔。我们需要……” 一具骷髅打断了她的话。一具身穿名牌迪奥裙装的骷髅,茶色皮肤紧绷在精巧的颅骨上,几乎快绷断了。这具骷髅有一头金发和精心化妆的双唇。她这副尊容,估计会让全世界的母亲悄悄指着说“如果你不吃蔬菜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看上去就像张有型有款的“拯救饥饿人群”公益海报。 她是纽约顶级时装模特,手里还拿着本书。她说:“啊,抱歉,塞布尔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的冒昧。但是您的书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在想,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她的双眸深陷在画着漂亮眼影的眼眶里,正用恳求的目光盯着塞布尔。 塞布尔优雅地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书。 她能认出他来,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塞布尔深灰色的眼睛正从封面那张凸饰照片上凝视着整个世界。《无食减肥:塑造苗条身形》,这本书被称作“世纪减肥宝典”!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雪莉。冰雪的雪,茉莉的莉。” “你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塞布尔说着笔走龙蛇,在扉页写下祝辞,“给,很高兴你能喜欢它。遇到书迷总让人心情愉快。” 他写的是: 致雪莉: 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 可糟蹋。 启示录6:6。 雷文·塞布尔博士 “这句话出自《圣经:启示录》。”塞布尔说。 雪莉虔诚地将书合上,谢过塞布尔,从桌旁退开。他不知道这对她有多重要,他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这话没错…… 塞布尔从没获得过他所说的医学博士头衔,因为当年世上根本没有大学,但他也能看出雪莉就快饿死了,估计至多再有几个月。无食减肥。解决体重困扰的终极方案。 弗兰尼饥饿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安排塞布尔改造西方世界饮食习惯计划的下一个步骤。这台电脑是塞布尔送给她的礼物。非常非常昂贵,功能极其强大,而且特别轻薄。他喜欢轻薄的东西。 “这儿有个欧洲集团,我们可以买下作为初步立足点——成立控股(控股)公司。这会让我们拥有列支敦士登的计税基础。然后,如果我们把资金从加曼群岛转移到卢森堡,再从那里转到瑞士,就可以买下那些食品工厂……” 但塞布尔已经走神了。他想到那家高级餐馆,发现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多富人饿成那个样子。 塞布尔微微一笑,更确切地说是露齿一笑。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时,才会露出这种美好而纯粹的笑容。他只是在等待最终任务的过程中杀杀时间,但他杀时间的方式如此精巧雅致。杀时间,偶尔也杀人。 英国人叫他怀特,法国人叫他布兰科,德国人叫他魏斯,意思都是白色。有时他也被称作“铅白”阿尔布斯、“白垩”乔基、“雪白”斯诺,或是上百个别的名字。他肤色苍白,头发是淡淡的金色,眼睛是浅灰色。如果你随意一瞥,会觉得他大概二十岁,而且任何人对他的兴趣也就止于这随意的一瞥了。 他很难给人留下印象。 跟上面两位同事不同,怀特从未长时间安顿在一个工作岗位上。 他在很多有趣的地方,做过各种有趣的工作。 (他曾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还有英国温斯凯尔电站和美国三里岛核电站,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小职务,所以发生泄漏事件时,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他还在许多科研机构中充当过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曾协助人们设计出了汽油发动机、塑料制品和易拉罐。) 什么事他都能插上一手。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很不显眼,影响也是慢慢积聚起来的。如果你认真思考,就会觉察到他肯定是在某些地方做过某些事情。也许他甚至跟你说过话。但怀特先生就是这么容易被人忘记。 此时此刻,他正在一艘驶向东京的油轮上当甲板水手。 船长喝醉了,睡在自己的舱室里。大副在厕所。二副在厨房。船员们也都各安其事。这艘船几乎完全靠自动行驶。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很少。 但是,如果有人刚好按下舰桥上的“紧急货物弃置”开关,那么自动系统就会把大量半固态物质倾倒进大海。这数百万吨原油,会对附近的鸟类、鱼类、植物、动物和人类产生破坏性影响。当然,系统中有数十道故障保护联动装置和简单易懂的安全后备设施,但是……活见鬼,事情总是这样。 后来,对于谁该为此事负责的问题,产生了大量争论。最终这件事仍旧悬而未决:责任被平均分配。船长、大副和二副从此再没找到工作。 基于上述原因,谁也没多想水手怀特的问题。他已经坐上一艘去往印尼的蒸汽货船,船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桶,桶里装的都是一种毒性极大的除草剂。 还有一位。他出现在库博拉兰德的城市广场。他出现在那些高级小餐馆。他也出现在鱼里、空气中,还有那些除草剂的桶里。他在路上,在房舍里、宫殿中、茅屋内。 他无所不在,无人不识。谁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所做的是自己的专长,这些事都冠以他的名号。 他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工作。 哈丽特·道林带着孩子回到家中。菲斯·啰唆修女比玛丽修女更有说服力,在她的建议下,哈丽特打电话询问了丈夫的意见,最终给孩子起名叫沃洛克[15]。 文化专员一周后回到家中,声称这孩子颇有他们家的风范。他还让秘书在《女士》杂志上登广告招聘保姆。 有一次圣诞节,克鲁利在电视里看了迪斯尼1964年的名片《完美保姆》。(实际上,他的幕后黑手几乎伸进了所有电视广播公司。不过最让他自豪的,还是发明了游戏类节目。)他考虑着该如何对付肯定会排成长队,甚至组成圆形阵列等候面试的保姆们。一场台风也许是有效又有品位的解决方案,不过他最终还是满足于地铁工人罢工。到了那天,只有一名保姆出现在位于摄政王花园的文化专员别墅门前。 此人身穿斜纹软呢套装,戴着端庄的珍珠耳环。她身上有种气质说她就是保姆,但这种气质还压低声音补充说,是某些美国恐怖片里的英国管家会雇用的那种保姆。它甚至小心地咳嗽两声,嘟囔说她其实是那种会在某种杂志上刊登语焉不详但又要求直接付款的服务性工作广告的保姆。 她的平底鞋吱吱嘎嘎踩在碎石车道上,一条灰狗静静地跟在身边。它下巴上滴着白色口涎,眼睛里闪着红光,还饥饿地来回扫视。 她来到厚木门前,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后按下门铃。沉闷的叮咚声响起。 一位人们常说的老派英国管家打开房门。 (这一派的总部就设在托特纳姆法院路,由一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开始在电影电视和戏剧舞台上扮演男管家的老演员掌管。) “我是保姆阿什脱雷思[16]。”她说,“而它,”说话间,她身边那条灰狗仔细打量着管家,同时考虑附近哪儿能埋骨头,“叫海盗。” 她把狗留在花园里,轻轻松松通过面试。道林夫人领着保姆去看她的工作对象。 阿什脱雷思保姆阴笑着说:“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很快就会需要一辆三轮车了。” 无巧不成书,当天下午,另一位新雇员也来到这所宅院。他是个花匠,而且手艺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用铁锹,也不去轰赶随时落在花园里、聚集在他身边的鸟群。他只是坐在树荫下,周围的园子就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等到沃洛克开始蹒跚学步时,每当阿什脱雷思保姆忙于下午休息时常做的杂事,他就会跑去找花匠。 “这是鼻涕虫小兄弟。”花匠对他说,“这小家伙是象鼻虫小妹妹。记住,沃洛克,当你走在充满生机的大路小径时,要关爱和尊重所有生命。” “保姆说所有身命都只斯合被我的脚跟尼碎,方济各[17]先生。”小沃洛克抚摸着象鼻虫兄弟,然后仔细把手在青蛙衣服上抹了个遍。 “你别听那女人胡说。”方济各会说,“你听我的。” 到了晚上,阿什脱雷思保姆会给沃洛克唱摇篮曲。 哦,伟大的约克郡老公爵 他有一万人马 他把他们派到山顶 碾碎世上所有国家 又让他们服从我们的主人撒旦魔王。 还有: 一只小猪去阴间 一只小猪待在家 一只小猪吃热腾腾的鲜人肉 一只小猪侮辱少女 还有一只小猪爬上死人堆 的最顶端。 “但素花匠方济各说我因该培让自己的美德,还要爱护所有身命。”沃洛克说。 “你别听那人胡说,亲爱的。”保姆会把他塞进小被子,柔声说,“你听我的。” 一天天过去了。 “协议”得以贯彻。一次没人得分的胜利。阿什脱雷思保姆给孩子买了辆小三轮车,但始终没能说服他在屋子里骑。而且他害怕大狗海盗。 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经常在公车上、美术馆和音乐厅里秘密碰头,对照笔记,相视而笑。 沃洛克六岁时,他的保姆带着海盗一起走了。花匠也在同一天递交了辞呈。他们两人走的时候,都不像刚来时那么神采飞扬。 沃洛克发现自己多了两位家庭教师。 哈里森先生给他讲“上帝之灾”匈奴王阿提拉,还有吸血鬼伯爵弗拉德·德拉库,以及人类灵魂中的黑暗本质。(他从来不说阿提拉特别孝顺母亲,也不说弗拉德·德拉库恭谨虔诚,每天都要祈祷。)他试图传授沃洛克如何发表煽动民心的政治演说,如何左右人们的心灵和精神。 科特斯先生给他讲现代护理学创始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当然,他绝口不提淋病的部分)、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还有如何欣赏艺术。他试图教导沃洛克有关自由意志、克己忘我,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两人都给孩子读了很多《启示录》的故事。 尽管他们煞费苦心,但沃洛克还是令人遗憾地显示出数学方面的天赋。他的两位家庭教师都对教学进度不太满意。 转眼间沃洛克长到了十岁。他喜欢足球;喜欢可以变形成其他塑料玩具的塑料玩具——这种变化只有受过训练的孩子们才能分辨;他还喜欢自己的邮票收藏;喜欢香蕉口味泡泡糖;喜欢漫画、动画和他的越野自行车。 克鲁利忧心忡忡。 他们在大英博物馆的咖啡厅碰了个面。这里是冷战时期所有脚酸腿软的特工们的另一处避难所。克鲁利左手边桌子旁坐着两位穿西服打领带、表情严厉肃穆的美国人,他们正把一个装满美元的手提箱秘密交给一位戴墨镜的小个儿黑人女子,当然谁也不会承认经手过这些钞票;右手边的餐桌旁,军情七处的副主管和本地克格勃官员正抢着为这餐茶水和小圆面包付账。 克鲁利最终说出了他近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要我说。”克鲁利对天使说,“他正常得简直是见鬼了。” 亚茨拉菲尔往嘴里扔了颗被称为“恶魔蛋”的芥末鸡蛋,用咖啡冲下去,随后用纸巾擦擦嘴唇。 “在我的良好影响下。”他笑着说,“当然更准确地说,我的团队才是实至名归的英雄。” 克鲁利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进去了。听着,现在他本该试图根据自己的欲望把周围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把它塑造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哦,不能说试图。他应该在不知不觉间做到这一点。你看到任何这方面的迹象了吗?” “嗯,没有,但是……” “到了现在,他应该像个充满能量的发电站。他是吗?” “嗯,反正我没注意到,但……” “他太普通了。”克鲁利在桌上敲打着手指,“我不喜欢这样。有点不对劲。但我还没搞清楚。” 亚茨拉菲尔吃了克鲁利那份天使白蛋糕。“哦,他还是个成长期的孩子。而且从小到大都接受着来自天堂的影响。” 克鲁利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地狱犬,仅此而已。” 亚茨拉菲尔一扬眉:“地狱犬?!” “在他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昨晚接到一条地狱传来的消息。”这消息是在克鲁利最喜欢的电视节目《黄金女郎》中插播的。剧中人罗丝花了十分钟传达了一条本该相当简短的消息。等到凡间电视信号恢复时,克鲁利已经完全摸不清故事发展的脉络。“他们要送他一条地狱犬,时刻追随左右,保护他免受任何伤害。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条。” “人们不会对一条巨大黑狗的突然出现说三道四吗?比方说,他的父母?” 克鲁利突然站起身,踩到了保加利亚文化专员的脚。那人正眉飞色舞地跟皇室古董保管人聊天。 “谁都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这就是现实,天使先生。小沃洛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 “那么,它什么时候出现,这条狗?它有名字吗?” “我跟你说过了。在他十一岁生日当天。下午三点。它应该会自动追踪到他。他会亲自给这条狗命名。这次命名至关重要,会决定它的本性。我估计,大概会叫杀手,或者恐怖,或者暗夜猎手。” “你会去吗?”天使看似漠不关心地说。 “打死我也不会错过。”克鲁利说,“我希望这孩子没什么大问题。总之,就看他如何对待这条狗吧。这会给咱们一些答案。我希望他会把狗送回去,或者被吓破胆。如果他给狗起了名字,咱们就全完了。他会得到所有力量,而世界末日大决战近在眼前。” “我想。”亚茨拉菲尔说着抿了口酒(它已经从略有些酸味的博若莱红酒,变成了特别可口、相当惊人的法国拉斐庄园1875年陈酿),“我到时候会跟你碰头。” [1] 美国20世纪70年代摇滚巨星,1975年的《为奔跑而生》是其代表专辑,也是摇滚乐史上最伟大的专辑之一。 [2] 皇后乐队的单曲《杀手皇后》中有这样一句歌词:“她把Moet & Chandon(法国知名香槟品牌,国内惯译为酩悦)放在漂亮的橱柜里。”原唱歌手在此处的发音相当含混,不知道歌词的人很难完全听清。 [3] 意大利语,意为再见。 [4] 此句及后文的“我不会放你走(放他走)”均为皇后乐队《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歌词。(编者注) [5] 天主教徒的别称。 [6] 南美很多神父奉行解放神学,认为“爱穷人,就是爱上帝”,进而从圣堂走上街头和战场,鼓励人们反抗压迫。 [7] 指美国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激进团体3K党,他们以实施私刑和其他暴力行为著称。3K党人都是一身白衣,头罩尖顶白帽,只留出两个眼洞。 [8] 指1984年美国连续剧《她书写谋杀》,剧中主人公是身为悬疑小说作家兼英文教师的老太太杰西卡·弗莱彻。 [9] 白象在英语中有无用之物的意思。 [10] “安娜丝玛”原文为Anathema,意思是革出教门。 [11] 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以善于表现地狱、妖魔鬼怪著称,有很多表现地狱折磨、原罪等主题的作品,充满了神秘怪诞的想象。 [12] 埃罗尔·弗林和加里·格兰特都是美国老牌影人的名字。 [13] 除了《烧焦十字架圣经》和下文中的《操他妈的圣经》以外,其余都是真实存在的错误版本。 [14] 英国史上知名预言家(也可以说巫婆),预言了电视、汽车、飞机和英吉利海峡隧道。 [15] 意思是魔法师,或是魔鬼。 [16] 古代叙利亚和腓尼基人的性爱与繁殖女神,因为是异教徒膜拜的神祇,所以通常被划归到邪恶阵营。 [17] 即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他是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很多故事讲到他对动物的爱。据说飞鸟会在他传教时围绕在他身边。 星期三 八月的一天,伦敦市中心酷热难耐,烟气蒸腾。 沃洛克的十一岁生日派对宾客如云。 这里有二十个小男孩和十七个小女孩。这里有很多留板寸的金发男子,一个个身着深蓝套装,佩带手枪。这里还有一群宴会餐饮业者,他们带来了果冻、蛋糕和一碗碗水果甜点。他们的面包车队列前头有一辆老式宾利车开道。 “神奇的哈维和旺达”以及“儿童聚会专家”都被突如其来的胃病击倒,但幸运之神从天而降,一位舞台魔术师简直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出现在人们面前。 每人都有些小爱好。尽管克鲁利极力反对,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业余爱好派上用场。 亚茨拉菲尔特别欣赏自己的魔术技巧。他曾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参加过手技魔术巨匠约翰·马斯基林的一个培训班,还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练习魔术手技、硬币戏法和从帽子里变兔子。他当时觉得自己精于此道。亚茨拉菲尔能办到的事,足以令整个英国魔法师协会俯首称臣,但他从来不肯在变戏法时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这是极大的障碍。他此刻已经开始希望自己一直有在练习。 但是,他心想,这就像骑自行车。你永远不会忘记。魔术师长袍有点脏,但穿在身上还挺不错。他甚至想起了那些饶舌的垫场话。 孩子们不屑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反应。克鲁利穿着白色侍者制服,站在餐台后面,尴尬得直皱眉。 “好了,小绅士小淑女们,你们看见我这顶皱巴巴的旧高帽了吗?你们年轻人会说,多难看的帽子啊!好好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哦我的天啊,这个怪家伙是谁?啊,是我们毛茸茸的朋友,兔子哈里!” “它藏在你的口袋里。”沃洛克说。其他孩子纷纷点头。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小孩吗? 亚茨拉菲尔记得马斯基林曾跟他说过如何对付拆台的人。“讲个笑话,你这布丁脑袋。我说的就是你,堕落先生(这是亚茨拉菲尔当时给自己起的艺名)。让人们笑起来,他们就会原谅一切。” “哈,你戳穿了我的帽子戏法。”天使咯咯笑了起来。但孩子们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真烂。”沃洛克说,“我要卡通片。” “知道吗,他说得对。”一个绑马尾辫的小女孩说,“你真烂。可能还是个死基佬。”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看向克鲁利,在他看来小沃洛克显然已经被地狱玷污了。他巴望着那条黑狗赶快出现,好让他们尽早离开。 “哦,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谁有一便士硬币?没有,小主人们?那我在你耳朵后面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生日上就有卡通片。”那个小女孩大声说,“我还得到了变形金刚和霸天虎和霹雳猫坦克和小马驹布娃娃和……” 克鲁利呻吟一声。任何有半点常识的天使,都该对儿童聚会唯恐避之不及。当亚茨拉菲尔把三个连在一起的金属环掉在地上时,一群孩子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克鲁利把头扭开,目光落在堆满礼物的桌子上。两颗乌黑的小眼睛在一个高大的塑料建筑中注视着他。 克鲁利眼冒红光,迅速检查了一遍。你永远也不知道地狱官僚机构会搞出什么乱子。他们没准儿会送来一只仓鼠代替地狱犬。 不,它是只绝对正常的仓鼠,生活在一个由圆柱体、圆球和脚踏转轮组成的特别刺激的建筑中。西班牙宗教审判所当年如果拥有一家塑料模型工场,多半会设计出类似的东西。 克鲁利看看表。他从没换过电池,而表里的电池也在三年前烂光了,但这块表走得很准。现在是差两分钟三点。 亚茨拉菲尔越来越狼狈。 “在场的诸位有人带着手绢吗?没有?”在维多利亚时代,不带手绢出门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接下来的戏法是变白鸽——它正烦躁地啄着亚茨拉菲尔的手腕,这个魔术没有手绢可不行。天使试图吸引克鲁利的注意,但没成功,于是绝望地指向一位保安人员。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你,我亲爱的朋友,到这儿来。好了,如果你检查一下自己的胸袋,也许就会发现一条上好的丝质手帕。” “不,先生。恐怕没有,先生。”保安正视前方,开口说道。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挤挤眼。“不,来吧,小伙子。就看一眼,求你了。” 保安把手伸进内袋,脸色一变,惊奇地掏出一块鸭蛋青色蕾丝边手帕。亚茨拉菲尔很快就意识到蕾丝边是个错误。手帕挂住保安的配枪,把它甩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一碗果冻里。 孩子们猛地鼓起掌来。“嗨,不坏!”马尾辫女孩说。 沃洛克已经跑过去,抓住那把手枪。 “举起手来,不许喘气!”他高兴地喊道。 保安们进退两难。 有些人摸索着自己的武器;另一些正往前蹭,或是往后退。其他孩子抱怨说他们也要枪,有几个行动力强的已经开始跟那些傻到把枪掏出来的保安争夺。 有人朝沃洛克身上扔了一块果冻。 男孩尖叫着扣动扳机。这是一把点32口径马格南左轮手枪,美国中情局制式、灰色、沉重、火力强劲,足以在三十步内把一个人轰爆,只留下一团红雾、一摊恶心的零碎和一堆要写的报告。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 一道水流从枪口喷出,打湿了克鲁利的衣服。此时恶魔正望着窗外,想看看花园里有没有大黑狗。 亚茨拉菲尔尴尬得要命。 接着一块奶油蛋糕拍在他脸上。 此时大约三点过五分。 亚茨拉菲尔一摆手,把其他枪支也都变成水枪,然后走出房间。 克鲁利在外面便道上发现了他。天使正忙着把软塌塌的鸽子从双排扣长礼服的袖管里解救出来。 “它晚了。”亚茨拉菲尔说。 “是完了,我看得出来。”克鲁利说,“都是因为要贴在你的袖子上。”恶魔伸手把鸽子从亚茨拉菲尔的袖子里掏出来,将生命送回它体内。鸽子感激地咕咕叫了两声,随后有点过分小心地飞走了。 “我没说鸟。”天使说,“地狱犬。我说的是它来晚了。”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咱们查查看。” 他打开车门,拨开收音机。澳大利亚女歌星凯莉·米洛的成名曲传了出来,“我应该如此幸运,幸运——幸运——幸运——幸运。我应该如此幸运——你好,克鲁利。” “您好。嗯,您是谁?” “大衮,苍蝇之君、疯狂之主、掌管十七酷刑的下界公爵。我能帮你什么忙?” “地狱犬。我只是,呃,只是确认一下它快到了吗?” “十分钟前就放出去了。怎么了?它还没到?出了什么问题吗?” “哦,不。什么问题也没有。一切正常。哦哦,我看见它了。真是条好狗。太棒了。从头到尾都那么吓人。伙计们,你们的活儿干得漂亮。好了,很高兴跟您聊天,大衮。回头再聊,好吗?” 他关掉收音机。 两人对视良久。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扇窗户应声而碎。“哦。”亚茨拉菲尔喃喃说道。他六千年都没说过脏话,所以现在也不准备改口。“我肯定漏了一把。” “没有狗。”克鲁利说。 “没有狗。”亚茨拉菲尔说。 恶魔叹了口气。“上车吧。”他说,“咱们得好好谈谈。哦,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上车前把这该死的奶油蛋糕清理一下。” 八月的一天,远离伦敦市中心的某个地方酷热难耐,寂静无声。塔德菲尔德道路两侧的杂草都被尘土压弯了腰。蜜蜂在树篱间嗡嗡飞舞。周围的空气让人感觉像是重新热过一遍的剩菜。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仿佛上千金铁之声共同高喊“万岁”! 路上出现一条黑狗。 它只能是条狗,它的形状像狗。 你大概也遇到过一些特别凶的狗,它们会让你记起,尽管经过数千年的人为进化过程,但每条狗跟狼的差距也就是两顿饭而已。这些狗行动起来目的明确、意志坚定,一个个又大又壮,牙齿发黄,呼吸间泛着臭气。主人们在远处唠叨“它很乖,真的,如果嫌烦,只要戳它一下”时,它们绿意盈盈的眼睛中会闪烁出冰河时期篝火跃动的红光…… 但就连那种狗看到现在这条黑狗,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钻到沙发后面,特别专心地玩自己的狗咬胶。 它咆哮一声,声音低沉喑哑,充满蓄势待发的威胁。这种咆哮会始自它的喉咙深处,结束在别人的喉咙之中。 口水从它下巴滴落,砸在柏油路上发出嘶嘶声响。 它朝前走了几步,用力嗅着沉闷的空气。 它的耳朵转了一下。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孩子气的声音,但又是它生来就要服从,忍不住想要服从的声音。如果这声音说“走”,它就会走;如果说“杀”,它就会杀。这是主人的声音。 它跳过树篱,跑过后方旷野。一头吃草的公牛看了它两眼,权衡利弊后,匆忙跑向对面的篱笆。 那些声音从一片稀稀拉拉的杂树林中传来。黑狗慢慢靠近,口水滴答不止。 另一个声音说:“他不会的。你老说他会,但他绝对不会。假设你老爹送你一只宠物。就算是有趣的宠物,多半也会是竹节虫。那就是你老爹对有趣的定义。” 黑狗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犬类动作,但很快就对这声音丧失了兴趣。因为它的主人,它的宇宙中心说话了。 “会是条狗。” “哈。你不知道会不会是狗。谁都没说过会是条狗。如果谁都没说过,你怎么知道会是狗?你爹会抱怨它吃得太多。” “水蜡树。”第三个声音一本正经地说。它的主人应该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在制作塑料模型前,不仅会首先按照说明清点所有部件,分门别类摆好,还会把所有需要上色的部件涂好颜色,等待干透再开始组装。这个声音与注册会计师之间的差别,完全是时间问题。 “它们不吃水蜡树,温斯利。你什么时候见过狗吃水蜡树?” “我是说竹节虫吃。它们其实挺有意思的。它们交配时还会把对方吃了。” 周围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猎犬继续靠近,最终意识到这些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大坑里传来的。 这片树林掩住一个几乎长满灌木和藤蔓的古老白垩采掘场。古老,但显然没被废弃。自行车车辙纵横交错,光滑的斜坡经常被用来玩滑板和被称作“死亡之墙”——至少是“膝盖严重挫伤之墙”的单车特技。严重磨损的绳索挂在某些较矮的树木上。随处可见的波状钢板和旧木板就插在枝条间。一块残破生锈的牌子从荨麻丛间探出头来,上面写着“胜利捷报地产”。 在一个角落里,乱七八糟的破轮胎和严重腐蚀的铁丝为它赢得了“失落墓场”的大名,所有超市手推车都会到这儿来寻死。 如果你是个孩子,这里就是天堂。但本地的成年人称其为“大坑”。 猎犬从一片荨麻间窥视过去,看到采掘场中心有四个人影。他们正坐在所有秘密据点都必不可少的道具上—— 一个牛奶箱。 “它们不吃!” “它们吃。” “我跟你打赌它们不吃。”第一个声音说。从音色可以辨别出,它属于一位年轻女性,而且带着惊恐又着迷的情绪。 “它们吃,真的。我曾经养过六只。有一次我们去度假前,我忘了换水蜡树树叶。结果等我回来,就剩下又大又肥的一只。” “不对。那不是竹节虫,是螳螂,就是那种姿势好像在祈祷的虫子。我在电视里见过,大个儿的母虫会把对方吃掉,公虫连眼都不眨一下。” 又是一阵寂静。 “它们都祈祷些什么?”主人的声音说。 “不知道。祈祷不用被迫结婚吧,我估计。” 猎犬设法把大眼睛对准采掘场坍塌的木板围墙上的一个小洞,朝下方看去。 “总之,这就好像自行车。”第一个声音很权威地总结道,“我本以为会得到一辆七变速自行车,有剃刀刃一样的座子、紫色涂装和一切的一切。结果他们给了我一辆天蓝色的。还带车筐。女孩骑的车。” “哦。你是女孩。”另一个人说。 “只因为某些人是女孩,就给她们女孩的玩具。这是性别歧视,我跟你说。” “我会得到一条狗。”主人坚定地说。男孩背冲着猎犬,它看不清主人的相貌。 “哦,对,那种大个罗威纳犬,对吗?”女孩讽刺道。 “不,是那种可以跟你一块儿玩的狗。”主人的声音说,“不是大狗……” ——荨麻丛中的红眼睛突然向下移动—— “……而是绝顶聪明的狗。可以钻进兔子洞。好玩的小耳朵老是朝外翻着。而且是个混血。一条纯种混血狗。” 孩子们没注意到,采掘场边上响过一阵细小的噼啪声。很可能是四周空气突然涌入真空地带而产生的声音,比方说因为一条特别大的猎犬变成了小狗。 而接下来的砰砰响动,没准儿是因为有个耳朵朝外翻了过来。 “我会叫它……”主人的声音说,“我会叫它……” “什么?”女孩说,“你要叫它什么?” 猎犬等待着。是时候了。命名。这会赋予它本性,确定它的功用和身份。它的两只眼睛虽说距离地面近了许多,但还是闪现出隐隐红光。口水也滴在荨麻丛中。 “我会叫它狗狗。”主人肯定地说,“这个名字可以省不少事。” 地狱犬愣了一下。在那恶魔狗脑子的最深处,它知道这事儿有点不对头,但它心中只有服从。对主人的满腔敬爱更扫平了所有疑虑。再说了,它算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大小? 小狗三两步跑下斜坡,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奇怪的是,它过去总有扑咬的欲望,但现在却意识到这跟同时想要摇尾巴的冲动完全抵触。 “你说是他!”亚茨拉菲尔一边嘟囔,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块奶油蛋糕从领子上拿掉,随即将手指舔干净。 “本来是他。”克鲁利说,“我是说,我早该知道,不是吗?” “那就是有人动了手脚。” “没别人了!只有咱们,不是吗?善良和邪恶。一方和另一方。” 他拍了下方向盘。 “如果你知道下边那帮人都有什么手段,肯定会大吃一惊。”恶魔说。 “我估计跟上面那帮人会做的事差不多。”亚茨拉菲尔说。 “别逗了。至少你们有不可言喻的慈悲。”克鲁利酸溜溜地说。 “是吗?你没去过蛾摩拉城吗,被他老人家毁掉的那座?” “当然去过。”恶魔说,“那里有家特别棒的小馆子,你可以吃到美妙至极的肉豆蔻拌碎柠檬香草,搭配发酵海藻鸡尾酒……” “我是说在那之后。” “哦。” 亚茨拉菲尔说:“肯定是医院里出了什么岔子。” “不可能!那里都是咱们的人!” “谁的人?”亚茨拉菲尔冷冰冰地说。 “我的人。”克鲁利更正道,“好吧,不是我的人。嗯,你明白的。撒旦信徒们。” 他试图表现出轻蔑的口吻。除了都认为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希望享受得越久越好以外,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很少有共同语言。不过说到撒旦信徒,他俩倒是很有共识。那些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主动敬拜黑暗王子。克鲁利总觉得他们令人尴尬。你没法冲他们发火,但始终会有种怪怪的感觉,就跟越战老兵看到有人身穿野战服,去参加邻里安全互助会时的感觉一样。 除此以外,他们还老是热忱得让人郁闷。没完没了的倒十字架啊、五芒星啊、小公鸡啊。这让大部分恶魔迷惑不解。根本没必要。想成为撒旦信徒,你只需要有一颗虔诚的心。你可以当一辈子撒旦信徒,都不用知道五芒星是什么,也不用看到肯德基以外的任何死公鸡。 再说了,有些老派撒旦信徒其实都是大好人。他们咏颂祷词、举行仪式,其实跟自己的假想敌们没什么区别。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家中,继续谦逊温和的平凡人生。一周余下的日子里,可能连半个邪恶念头都没有。 当然还有些人…… 这些自称撒旦信徒的家伙,让克鲁利局促不安。不光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更是因为他们把一切都怪在地狱头上。他们想出的点子,恶魔们花一千年都摸不着边。这些让人浑身发冷的主意,充满黑暗和龌龊的气息,只有功能正常的人类大脑才能孕育出来。然后这些人会大叫着“是恶魔让我这么干的”,以得到陪审团的同情。但问题在于,恶魔几乎不会让任何人做任何事。他没这个必要。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这一点。在克鲁利看来,地狱并非邪恶的蓄水池,天堂也不是仁慈的喷泉。它们只是宇宙大棋局的两个玩家。你只能在人类的头脑中找到货真价实的玩意儿,无论是纯粹的仁慈,还是彻底的邪恶。 “哈。”亚茨拉菲尔说,“撒旦信徒。” “我不觉得他们有可能把这件事搞砸。”克鲁利说,“我是说,就两个婴儿。一点也不复杂,难道不是……” 他忽然愣住了。拨开记忆的迷雾,一位小个子修女凸显出来,克鲁利当时就觉得即便作为撒旦教徒,她也迷糊得有点过分。而且还有个人。克鲁利隐约记得一杆烟斗、一件1938年就该过气的之字形图案开襟羊毛衫。一个身上插满“准爸爸”标签的男人。 肯定有第三个婴儿。 他把这个想法讲给亚茨拉菲尔。 “线索可不怎么多。”天使说。 “咱们知道那孩子肯定还活着。”克鲁利说,“那么……” “咱们怎么知道?” “如果他重新在下界显身,你觉得我还能坐在这儿吗?” “说得好。” “所以咱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克鲁利说,“可以通过医院档案查询。”宾利车的引擎开始轰鸣,车子猛地一蹿,把亚茨拉菲尔拍在车座上。 “然后怎么办?”他说。 “然后咱们找到那个孩子。” “然后怎么办?”车子横着甩过一个拐角,天使紧紧闭住双眼。 “不知道。” “真让人放心。” “我想……滚开,你这笨蛋!……你们的人不会考虑……还有你骑的小摩托!……给我提供庇护所吧?” “我正要问你相同的问题……注意行人!” “他既然在街上走,就应该知道有多大风险!”克鲁利驾驶着不断加速的宾利,从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车和一辆出租车之间挤了过去,留下的缝隙仅能插进一张最薄的信用卡。 “看着路!看着路!说起来,医院在哪儿?” “牛津以南某个地方!” 亚茨拉菲尔抓着仪表板说:“你不能在伦敦中心区开到一百四!” 克鲁利瞥了一眼时速表。“为什么不能?”他说。 “你会把咱们弄死!”亚茨拉菲尔说完这话顿了一下,“造成麻烦的灵肉分离。”他毫无说服力地改口道,随即放松了些,“何况你可能把别人弄死。” 克鲁利耸耸肩。天使从没真正理解二十世纪,也就意识不到完全有可能沿牛津街开到一百四。你只需要把东西安排好,保证没人挡路。而且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沿牛津街开到一百四,也就不会有人注意。 至少车子比马强。对克鲁利来说,内燃机是一个天赐……一种神来……一笔飞来横财。当初他因公出差时,所骑的马都是那种双眼冒火、四蹄爆金星的黑色大家伙。那是恶魔必备的交通工具。但克鲁利老是从马上摔下来。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动物。 到了奇西克区附近时,亚茨拉菲尔开始翻找汽车杂物箱里堆成一摊的磁带。 “地下丝绒乐队[1]是什么?”他说。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说。 “哦。”天使不屑地说,“爵士乐。” “知道吗,亚茨拉菲尔,如果你请一百万人各自形容一下现代音乐,估计没有一个会用‘爵士乐’这个词。”克鲁利说。 “哦,这个还差不多。柴可夫斯基。”亚茨拉菲尔说着打开盒子,把磁带塞进车载音响。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叹道,“这盘带子已经在车里放了超过两个礼拜。” 宾利车从希思罗机场旁边疾驰而过,沉重的贝斯音开始轰鸣。 亚茨拉菲尔皱起眉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他说,“这是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又一场惨败》。”克鲁利闭上眼,车子迅速穿过斯劳区。 等他们经过沉睡中的白金汉郡奇尔特恩斯大学时,两人已经听过了威廉·伯德的《我们是冠军》和贝多芬的《我要自由》。这两首歌都不如英国作曲家沃恩·威廉姆斯的《大屁股女孩》好听。[2] 有人说恶魔拥有全部顶级音乐。 这话大体正确。但天堂有最棒的舞蹈设计。 牛津郡平原向西延伸,星星点点的灯光勾勒出沉睡中的村镇。辛勤的农民们经过整整一天的社论指导、财政顾问或是软件编程工作后,都已恬然安睡。 小山上有几只萤火虫兀自散发着冷光。 测量员的经纬仪是二十世纪的恐怖标志物之一。只要把它竖在广阔乡村的任何地方,就等于在说:这里将进行道路拓宽工程,没错,还有沿袭“小镇传统特色”的两千所私人宅院。开发计划一目了然。 就连责任心最强的测量员也不会在午夜工作。可事实就摆在这儿,三角架深深戳在草地里。当然,没有几台经纬仪上会绑着榛树嫩枝,也多半没有水晶钟摆和刻在架子腿上的凯尔特符文。 这个苗条身影正在调整装置上的球形把手,斗篷在微风中飘摆。这是件很厚重的斗篷,明显可以防雨,还加上了保暖内衬。 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会告诉你女巫们工作时赤身裸体。这是因为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是由男人撰写的。 这位年轻女子是安娜丝玛·仪祁。她算不上美得惊艳绝伦。她所有部位分别来看都相当漂亮,但整个面部给人一种没有参照说明书,就直接从库房里提出部件,匆忙组装在一起的印象。也许最合适她的形容词是“妩媚”,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写的人可能会在前面加上“生机勃勃”四个字。当然了,“生机勃勃”感觉特别五十年代,所以也许他们不加。 年轻女子不应该深夜独自外出,就算是在牛津郡也不行。但任何鬼鬼祟祟在夜间游逛的变态如果敢跟安娜丝玛·仪祁搭讪,后果将不堪设想。毕竟她是个女巫。而且正因为她是女巫,所以头脑特别清醒,完全不相信护身符和防御性魔法之类的玩意儿。她更相信一英尺长的面包刀,这家伙就别在她的腰带上。 安娜丝玛从目镜里看了看,又做了点调整。 她小声嘀咕着什么。 测量员们经常小声嘀咕。他们会嘀咕“一眨眼的工夫这里就会出现一条辅路”,或是“三点五米,误差不超过一条蚊子腿”之类的话。 眼下是种截然不同的嘀咕。 “幽暗的夜晚……闪烁的月亮……”安娜丝玛嘀咕道,“东偏北……西偏西南……西西南……搞定……” 她拿起一卷官方测绘图,摊在手电筒前,接着掏出一根透明塑料直尺和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在图上画了条线,与另一条直线交叉。 安娜丝玛笑了笑,不是因为看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而是因为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一件棘手工作。 她收起那台古怪的经纬仪,把它绑到靠在篱笆上的一辆老式黑色自行车的后架上,确认“大书”就放在车筐里,然后将车推上薄雾弥漫的小路。 这是辆特别古老的自行车,骨架显然是用排水管做成的。它诞生于三变速装置的发明之前,可能紧跟在轮子的发明之后。 从这里到镇上几乎是一路下坡。她的头发随风起舞,大衣在身后飘扬,就好像是个备用锚。她任由这辆笨重的两轮神车加速穿过温暖的晚风。至少夜里这个时候,路上不会有别人。 伴随着一阵砰砰声,宾利车的引擎冷却下来。另一方面,克鲁利的脾气却在升温。 “你刚才说你看见路标了。”他说。 “哦,咱们开得那么快,只是一闪而过。再说,你原来不是来过吗?” “十一年前!” 克鲁利把地图扔到后座,再次发动引擎。 “也许应该找个人问问。”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克鲁利说,“我们可以停下来,跟遇到的头一个沿这条小……这条车辙散步的仲夏夜行人打听,是吧?” 他一挂挡,汽车怒吼着驶上山毛榉林间的小路。 “这地方有点奇怪。”亚茨拉菲尔说,“你感觉不到吗?” “什么?” “暂时开慢点。” 宾利车放慢了速度。 “奇怪。”天使嘟囔道,“我老是感觉到转瞬即逝的,呃……” 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 “什么?什么?”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盯着他。 “爱。”天使说,“有人特别爱这地方。” “抱歉,我没听清?” “这里似乎有种强烈的爱意。我没法解释得更清楚了。特别是跟你。” “你是说好像……”克鲁利开口道。 先是“嗖”的一声,然后是“啊”的一声,最后是“咣”的一声。车子停住了。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放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 “你撞到什么人了。”他说。 “我没有。”克鲁利说,“是什么人撞到我了。” 他们走下车。宾利车后方的道路上躺着一辆自行车,它的前轮扭成了不可思议的默比乌斯圈形,后轮转了一阵,最终丧气地停了下来。 亚茨拉菲尔说:“要有光。”于是小路上就有了苍白的蓝光。 一个声音从他们旁边的沟里传了出来。“我的天,你是怎么弄的?” 光芒消失了。 “弄什么?”亚茨拉菲尔内疚地说。 “啊。”那个声音晕晕乎乎地说,“我想我是撞到头了……” 宾利车充满光泽的表面有一道长长的划痕,保险杠也凹了进去。克鲁利瞪了它们一眼。凹痕恢复原状,划痕消失无踪。 “起来吧,小姑娘。”天使说着把安娜丝玛从羊齿草间拉了起来。“没骨折。”这是个声明,而非愿望。本有一道小小的骨裂,但亚茨拉菲尔无法抵御任何行善的机会。 “你们没开灯。”女孩说。 “你也没开。”克鲁利内疚地说,“彼此彼此。” “在研究天文学,是吗?”亚茨拉菲尔说着把自行车扶起来。前车筐里的各种零碎撒了一地。天使指了指摔坏的经纬仪。 “不。”安娜丝玛说,“我是说,对。看看你对这辆老马车干了什么。” “抱歉,你说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的自行车。它都弯成了……” “这些老物件,复原能力超强。”天使高兴地把车还给女孩。前轮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圆得好像地狱九环中的一环。 安娜丝玛盯着它。 “哦,既然一切都搞定了。”克鲁利说,“也许我们都应该上路。呃,你不会刚巧知道去下塔德菲尔德的路吧?” 安娜丝玛还盯着那辆自行车。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出门时,车上没有装着整套修理工具的小鞍袋。 “就在山下。”她说,“这是我的车,对吗?” “哦,当然。”亚茨拉菲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做过头了。 “但我确定老马车上从来没有打气筒。” 天使又显出内疚的神色。 “但正好有个放气筒的地方。”他无助地说,“两个小挂钩。” “就在山下,你是说?”克鲁利捅捅天使。 “我想我肯定是撞到了头。”女孩说。 “当然,我们很乐意带你一程。”克鲁利说,“可惜没有放自行车的地方。” “除了行李架。”亚茨拉菲尔说。 “宾利车没有……哦,啊。” 天使把车筐里散落的东西都扔到后座,将头晕脑涨的女孩也扶了进去。 “见人有难。”他对克鲁利说,“一个人不能袖手旁观。” “你这人不能。我这人可以。咱们还有事要做,记得吗?”克鲁利瞪着崭新的行李架。那上面有格子呢绑绳。 自行车自己飞上去,牢牢绑好。克鲁利坐进驾驶席。 “你住哪儿,亲爱的小姐?”亚茨拉菲尔柔声问道。 “我的车也没灯。哦,有过,但是那种要放两节电池的,而且还会发霉,所以我给卸了。”安娜丝玛说,她看了一眼克鲁利,“知道吗,我有一把面包刀,放在……某个地方。” 亚茨拉菲尔被话语间的暗示吓了一跳。 “小姐,我向你保证……” 克鲁利点亮车灯。他不需要光亮,但车灯可以让路上其他行人放松一些。他发动汽车,稳稳向山下驶去。这条路穿行在树林之间,开了几百码后,来到一个中型村镇边缘。 这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尽管已经过了十一年,但这地方还是拨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 “这附近有家医院吗?”克鲁利说,“由修女们管理的?” 安娜丝玛耸耸肩。“我想没有。”她说,“这附近唯一的大型建筑是塔德菲尔德庄园。我不知道那儿是干什么的。” “神圣计划。”克鲁利低声说道。 “还有变速器。”安娜丝玛说,“我的车没有变速器。我敢保证这辆车没有变速器。” 克鲁利探身靠近天使。 “哦,主啊,快把那车治好。”他低声讽刺道。 “抱歉,我只是有点忘形。”亚茨拉菲尔说。 “格子呢捆绳?” “格子呢很时髦。” 克鲁利呻吟一声。每当天使设法把思路调整到二十世纪时,它总会停留在五十年代。 “你们可以把我放在这儿。”坐在后座的安娜丝玛说。 “荣幸之至。”天使微笑着说。车子一停,他就打开后门,腰弯得好像欢迎小主人回到种植园的老仆人。 安娜丝玛把东西收好,尽可能趾高气扬地走下车。 她很确定那两个人都没绕到车后面来,但自行车已经被解下,靠在大门旁。 他们绝对有点问题,安娜丝玛心想。 亚茨拉菲尔又鞠了个躬。“很高兴能帮您的忙。”他说。 “谢谢。”安娜丝玛冷冷地说。 “咱们可以走了吗?”克鲁利说,“晚安,小姐。上来,天使。” 啊。天使,这就对了。说到底,这一路上她还是挺安全的。 安娜丝玛看着汽车消失在市镇中心的方向,随后骑上车回到小屋。她没锁车。安娜丝玛相信如果车子会丢,那艾格尼丝肯定要在书中提到。她特别擅长预言此类琐事。 女孩租下了这间带家具的小屋。也就是说这些家具正是你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的旧货,而且很可能是本地慈善募捐组织的工作人员挑剩下的。但是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如果艾格尼丝的预言正确,她无论在哪儿都不会待多久了。所有人都一样。 安娜丝玛把地图和其他东西放在厨房唯一的灯泡下的旧桌子上。 她搞清了什么?不太多。它也许就在小镇北端,但安娜丝玛对此表示怀疑。如果你离得太近,信号就会将你淹没;如果离得太远,又无法进行准确定位。 这真让人恼火。答案肯定在书中某处。问题是想要理解那些预言,你必须像疯疯癫癫的十七世纪高智商女巫一样思考,这种人的头脑就跟纵横填字谜一样混乱。家里其他人都说艾格尼丝把预言写得如此晦涩,是为了不让外人看懂。但安娜丝玛不这么看,她偶尔感觉自己的思路可以跟艾格尼丝合拍,并私下认为原因在于艾格尼丝是个幽默感很怪、喜欢唱反调的老混球。 她甚至不…… 她找不到书了。 安娜丝玛恐惧地注视着桌上的东西。地图。自制占卜经纬仪。盛牛肉汁的热水瓶。手电筒。 以及应该放预言书的方方正正的空间。 她把书丢了。 但这太荒唐了!艾格尼丝总是详加叙述的内容之一,就是和预言书有关的事儿。 安娜丝玛抓起手电筒,跑出小屋。 “这种感觉就像是,哦,就和你说‘感觉毛骨悚然’时的感觉完全相反。”亚茨拉菲尔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从来不说‘感觉毛骨悚然’。”克鲁利说,“我的工作就是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一种关爱的感觉。”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克鲁利强颜欢笑,“你过于敏感了。” “这是我的工作。”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可能‘过于’敏感。” “我估计附近的人喜欢住在这儿,你正好接收到这种情绪。” “我从没在伦敦发现过这种情绪。”亚茨拉菲尔说。 “这就对了。足以证明我的观点。”克鲁利说,“就是这地方。我记得门柱上的石狮子。” 宾利车的头灯照亮了车道两旁的杜鹃花丛。轮胎吱吱嘎嘎碾过沙石路。 “现在去拜访修女们,有点太早了吧。”亚茨拉菲尔犹豫地说。 “胡扯。修女们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克鲁利说,“现在大概是晚祷时间,除非那是种保健食品[3]。” “哦,恶毒,太恶毒了。”天使说,“真没必要说这种话。” “别吵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是我们的地盘吗?黑修女。你知道,我们需要一家靠近空军基地的医院。” “你把我搞糊涂了。” “你不会以为美国外交官的妻子们,通常都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修会小医院里生孩子吧?必须让一切显得自然。下塔德菲尔德有一处空军基地,她到那里参加开营仪式,孩子要生了,基地医院还没做好准备,我们在那儿的人说,‘沿这条路走有家医院’,就这么搞定了。相当严密的计划。” “除了一两个小细节。”亚茨拉菲尔得意地说。 “但这计划几乎成功了。”克鲁利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人辩护,所以反驳道。 “你看,邪恶总是暗藏自我毁灭的种子。”天使说,“它的本质是消极的,因此即便在看似成功的时候也会包含失败的祸根。不管一个邪恶计划多么宏大、多么周详、多么简单易行,它内在的罪恶意志也会反噬其主。无论这个计划表面上多么成功,到最后也会毁了自己。它将从罪孽的岩石上跌落,大头朝下消失在遗忘的海洋。” 克鲁利想了想。“不。”他最终说,“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司空见惯的窝囊废罢了。嗨……”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大宅前铺满沙石的院落里挤满了轿车,而且显然不是修女们会开的车。宾利和它们一比,就显得落伍了。许多车的名字里都有GT或是Turbo字样,车顶上还竖着电话天线。它们车龄几乎都不到一年。 克鲁利手心发痒。亚茨拉菲尔会忍不住治好骨裂,修理自行车;而他则有偷几台收音机、戳破几个轮胎的冲动。但恶魔忍住了。 “好吧,好吧。”他说,“在我那年月,修女们会四个人挤在一辆莫里斯旅行车里。” “不太对劲。”亚茨拉菲尔说。 “也许她们搞成私营企业了?”克鲁利说。 “也许咱们找错了地方。” “就是这地方,我跟你说。来吧。” 他们下了车。三十秒后,有人向他们开枪射击。枪法准得出奇。 玛丽·霍奇,亦即当年的玛丽·饶舌,最擅长的就是服从命令。她喜欢命令。它们让世界变得简单。 而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改变。她的确喜欢唠叨修会。她在那里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当然,她知道修会跟一些,从某种观点来看,被视作邪恶的事情有关。但玛丽·霍奇在三十年中已经见过太多世态炎凉,早就对大多数人类为了讨生活所要做的事不抱任何幻想。另外,这里的食物也很好,还能遇到有趣的人。 火灾后,修会,或者说修会剩下的部分,搬出了这里。毕竟,她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已经完成。人们分道扬镳。 玛丽没走。她很喜欢这所大宅,而且她说应该有人留下来,确保它得到良好的修缮。因为如今这年月,如果你不时时刻刻盯着工人,他们就不会好好干活。这意味着背弃入会誓言,但院长说没关系,不用担心,对一名黑暗修女来说,背弃誓言是绝对正当的行为,而且百年之后,或者说,十一年之后,这些细节又有何差别。如果这能让她快乐的话,那么地契都在这儿。另外还有个地址,你可以把所有信件转发过去,除非是税务局寄来的棕色长信封。 接着有些奇怪的变化发生在她身上。独自住在这栋纷乱的大宅里,工作在一个没被烧到的房间中,跟耳朵后边夹烟头、裤子上面粘白灰、带着一算开销总额就出错的计算器的工人们争吵,让玛丽发现了自己身上某些从未被人察觉的潜质。 在愚蠢和热心的层层迷雾间,她发现了玛丽·霍奇。 她发现自己很容易理解施工人员的预算评估,也能进行增值税计算。她从图书馆借了些书,发现经济学很有意思,也不复杂。她不再读谈论罗曼史小说和编织的妇女杂志,改看讨论性高潮的妇女杂志。但除了在心里提醒自己如果有机会就尝试一下之外,她认为这东西只是换了个壳子的罗曼史小说和编织杂志,所以就扔到一边,开始读讨论企业合并的杂志。 经过长时间考虑后,她决定买一台小型家用电脑。诺顿镇一个略感好奇的年轻经销商屈尊俯就地满足了她这个愿望。经过一个繁忙的周末,玛丽把电脑搬了回去。她走进店铺时,那个经销商以为是机器上某个插头没插牢。但他搞错了,玛丽这次来,是因为这台电脑里没有387协处理器。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毕竟他是个经销商,可以理解这些莫名其妙的名词。但在这场谈判中,他很快就落了下风。玛丽·霍奇又订了不少杂志。大部分标题上都带有“电脑”字样,其中很多文章和评论她都用红笔仔细圈了出来。 玛丽还读《新女性》。她过去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旧女性,但经过一些思考,玛丽认为这种标题跟罗曼史、编织和性高潮是一路货色,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而且要竭尽全力。她向来喜欢穿黑白服饰。现在只需要拉高裙边、加高鞋跟、摘掉头巾。 一天她在翻阅杂志时发现,国内公司迫切需要建筑在开阔场地上的宽敞大宅,当然还要有理解商业公司需求的经营者。第二天,她出门以“塔德菲尔德庄园会议及管理培训中心”的名义订了些信纸,心想等它们印出来时,自己应该已经掌握运营这种企业所需的知识了。 广告在第二周刊登出来了。 这是一次空前成功,因为玛丽·霍奇在“做自己”这个崭新的职业生涯中,很快就意识到管理培训不一定是让人们枯坐在不可靠的幻灯片投影仪前。如今这年月,商业公司们有更高的期望。 她满足了这种期望。 克鲁利蹲下身,背靠在一座雕像后面。亚茨拉菲尔已经仰面倒进一片杜鹃花丛,深色暗斑浸染在他的外衣上。 克鲁利感觉自己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这太荒唐了。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杀死。这要费很多口舌。那帮家伙不会随随便便把新躯体交给你,他们老是想知道你把旧的那具怎么着了。这就像是从一个特别蛮不讲理的办公用品管理员手里领一杆新钢笔。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 恶魔必须有夜视能力。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是黄的。他的血是黄的。 克鲁利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手指。 接着他爬到亚茨拉菲尔身边,检查了一下天使的衬衫。如果这上面的污渍是血,那生物学一定是出了大问题。 “哦,好疼。”倒下的天使呻吟道,“正好打在我的肋骨下面。” “对,但你平时不都流蓝血吗?”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睁开眼睛,用右手拍拍胸口,坐起身来。他跟克鲁利一样进行了简单的自检工作。 “颜料?”他说。 克鲁利点点头。 “他们在玩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不知道。”克鲁利说,“但我想这种游戏叫作傻瓜蛋。”这种语气暗示出他也会玩,而且玩得更好。 这是场游戏。非常有趣的游戏。采购部副主任奈杰尔·汤普金斯在草丛中匍匐前进,脑子里闪现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些西部片和警匪片里的精彩场面。本来他以为管理培训会无聊得要命…… 确实有人讲了堂课,不过讲的是这些颜料枪,以及你绝不能用它们去做的各种事项。汤普金斯注视着对手们年轻的脸庞。那帮人全都下定决心,只要有半点儿可能就把上述禁令都试一个遍。如果有人对你说生意场是片丛林,然后往你手里塞把枪,那么汤普金斯觉得很明显,他们希望你做的不只是简简单单地瞄准衬衫。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把公司主管的脑袋挂在你家火炉上。 更何况有谣言说,联合统一公司有个人偷偷朝自己的直属上司开枪,给他灌了一耳朵颜料,为自己的升职前景扫清了障碍。后者因为在一系列重要会议上抱怨耳鸣,最终因身体原因被撤换。 而且他这头的学员——打个比方来说,就是他这头的精子们,都在竭尽全力奋勇向前。所有人都知道工业控股(控股)上市公司只能有一名主席,而这份工作也许会落在最可恶的讨厌鬼头上。 当然,某个拿笔记板的人事部女孩跟他们说了,这些训练旨在培养领导力潜能、团队合作精神、主观能动性,等等等等。学员们都试图避开彼此的目光。 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独木舟漂流解决了约翰斯顿(耳膜穿孔),威尔士攀岩活动料理了惠蒂尔(腹股沟拉伤)。 汤普金斯又往枪里塞了一枚颜料弹,低声吟唱着商场战歌。“在别人干掉你之前干掉他们。”“你死我活。”“占着茅坑要拉屎。”“适者生存。”“一切为了自己。” 他又朝雕像下那两个人影爬近了一点。他们似乎没注意到他。 当可利用的掩体最终用光后,他深吸口气,跳起身。 “好了,窝囊废们,给我……哦哦啊啊啊啊……” 其中一个人影变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他昏了过去。 克鲁利恢复到自己最喜欢的形态。 “我讨厌这样做。”他嘟囔道,“我总是担心会忘记如何变回来。而且这样做还会毁掉一身好衣服。” “我个人觉得,你那样子有点过火了。”亚茨拉菲尔说,但他的口气也没表现出有多不满。天使需要尊重一些道德规范,所以跟克鲁利不同,他习惯去买衣服,而不是无中生有把它们变出来。这件衬衣可是很贵的。 “我是说,你看看。”他说,“我永远别想把颜料洗掉。” “用神迹把它搞掉。”克鲁利扫视周围的草丛,寻找其他管理培训学员的踪迹。 “对,但我会始终记得那里有块污渍。你知道,我是说,在内心深处。”天使说。他捡起枪,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说。 “砰”的一声,他们身边的雕像少了个耳朵。 “别在这儿磨蹭。”克鲁利说,“不止他一个人。” “这把枪很怪。特别怪。” “我还以为你们不赞同使用枪支。”克鲁利说。他从天使手中接过枪,看了看短粗的枪管。 “现任领导层看重它们。”亚茨拉菲尔说,“它们有助于加强道德规范。当然,是在有资格的人手中。” “哦?”克鲁利摸了摸枪管,“那就没问题了。跟我来。” 他把枪扔到瘫在地上的汤普金斯身上,快步走过潮湿的草坪。 大宅的正门没锁。两人走了进去,根本没人注意。几个体态丰硕的年轻人穿着染了颜料的作战服,正在曾是修道院餐厅的房间里喝可可。有两个人还高兴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很像旅馆前台的东西盘踞在走廊尽头,看上去有模有样。亚茨拉菲尔瞟了眼旁边一个铝架上放着的黑板。 嵌入黑色板材的小塑料字写道: 8月20~21:联合控股(控股)上市公司初级战斗训练。 与此同时,克鲁利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册子。那上面有大宅富丽堂皇的照片,特别提及了它的水流按摩浴缸和室内温水游泳池。封底还有张各类会议中心都会有的地图,特意采用一些错误比例尺,显示出从许多高速路出口都可以方便到达这里,同时刻意省略了方圆数英里内迷宫般的乡间小路。 “搞错地方了?”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就是搞错了时间。” “对。”克鲁利翻阅着小册子,希望找到一点线索。也许期盼唠叨修会还在这里有点过于天真。毕竟她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轻轻发出嘶声。也许她们已经去美洲内陆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转化那里的基督徒了,但克鲁利还是读了下去。有时这种小册子会包含一些历史记录,因为周末租用这地方召开“战略性市场动态会议”或“互动式职员分析”的公司,希望感觉自己举行战略性互动会议的地点,正是伊丽莎白时期金融家们捐资建设的瘟疫病院——只要忽略掉几次彻底重建、一场内战和两次大火。 他倒不指望看到“十一年前,这所大宅还是一处撒旦教会的女修道院,虽说这里的修女们对邪恶计划并不特别在行”,但谁知道呢? 一个穿沙漠迷彩服的胖男人朝他们走来,手里举着盛满咖啡的一次性杯子。 “谁赢了?”他熟络地说,“前瞻计划部的小埃文斯给我胳膊肘上来了一下。” “我们都要输了。”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楼下突然响起一记枪声。不是颜料子弹的嗖嗖声,而是符合空气动力学的铅弹头进行极速飞行时发出的高亢爆响。 然后是一阵结结巴巴的答话声。 丰满的战士们面面相觑。又是一阵爆响,门边一扇相当难看的维多利亚式彩色玻璃窗应声而碎,克鲁利脑袋旁边的灰泥墙上也出现了一溜小洞。 亚茨拉菲尔抓住他的胳膊。 “见鬼,怎么回事?” 克鲁利笑得像条蛇。 奈杰尔·汤普金斯醒来时隐约有点头疼,近期记忆出现了一块空白。他不知道人类的大脑面对过于恐怖无法思及的场面时,特别擅长用强迫性健忘症把它刮去。所以汤普金斯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颜料弹打中了头。 汤普金斯隐隐感觉手中的枪变重了,但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让他忽略了这个细节,直到他把枪口对准内部审计处的受训学员诺曼·韦瑟德,并扣动扳机。 “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吃惊。”克鲁利说,“他想要一把真枪。他脑袋里想的全是真枪。” “但你不能任其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亚茨拉菲尔说。 “哦,不。”克鲁利说,“你说得不对。他们彼此彼此。” 财政计划小队趴在曾是花园边界矮墙的地方,心中不胜惶恐。 “我一直跟你们说不要相信采购部的人。”财务副经理说,“这些杂种。” 一颗子弹打在他头顶的墙壁上。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队,几个人围在倒下的韦瑟德身边。 “怎么样?”他说。 薪资部副主任转过憔悴的面庞。 “很糟。”他说,“子弹几乎穿透了。门卡、巴克莱信用卡、饭卡——几乎全部。” “只有美国运通金卡挡住了它。”韦瑟德说。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完全穿透信用卡钱包的弹孔。 “他们干吗要这样?”一名薪资部职员说。 内部审计主任张开嘴,想说些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没说出来。每人都有个爆发点,而那根压折骆驼背的稻草刚刚落在他身上。这工作他已经干了二十年。他想成为美术设计师,但就业辅导员没听说过这种工作。二十年来不断核查BF18表格。二十年来不断摇动那台手摇计算器,而且就连前瞻计划部的人都有电脑了。现在出于某种未知的理由——但很可能是跟公司改组和节省提前退休金开销有关——他们用真枪朝他射击。 妄想的大军在他脑袋里集结。 他看着自己的枪。透过狂怒和迷茫的雾霭,他觉得这枪比发到手里时更大更黑,感觉也更重。 他用枪瞄准附近的一片灌木,看到一串子弹把树丛轰至虚无。 哦。他们想玩这种游戏。好吧,总要有人获胜。 他看着自己的人马。 “好了,小伙子们。”他说,“干掉那些狗杂种!” “在我看来。”克鲁利说,“谁也没强迫他们扣动扳机。”他冲亚茨拉菲尔露出灿烂而冰冷的笑容。 “来吧。”他说,“趁所有人都在忙,咱们四处瞧瞧。” 子弹在夜空飞舞。 采购部的乔纳森·帕克在树丛中蜿蜒前进,突然一丛灌木用胳膊卡住了他的脖子。 奈杰尔·汤普金斯从嘴里啐出一口杜鹃花。 “在家有公司规定。”他透过泥土覆盖的面孔,嘶声说道,“但在这儿只有我……” “这把戏太下作了。”亚茨拉菲尔说道。两人走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过道里。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克鲁利随意推开几扇房门。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击!” “哦,就这事儿?都是他们自己干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我只是帮了一把。你应该把这里看作宇宙微缩标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喻,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瞪着他。 “哦,好吧。”克鲁利惨兮兮地说,“不会有人被杀的。他们都会奇迹般地幸存。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亚茨拉菲尔放松下来。“你知道,克鲁利。”他笑着说,“我总是说,在内心深处,你是个特别……” “行了,行了。”克鲁利截住他,“你干吗不把这话告诉整个该……该活的世界?” 不久后,松散的联盟开始建立。大部分财务部门的人发现他们有着共同利益,所以决定搁置分歧,共通对抗前瞻计划部。 第一辆警车到达时,刚开过一半车道,就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十六枚子弹击中水箱。又有两枚打掉了无线电天线,但它们太晚了,太晚了。 克鲁利推开办公室大门时,玛丽·霍奇刚刚放下电话。 “肯定是恐怖分子。”她厉声说道,“或是盗猎者。”她凝视着两位来客,继续说,“你们是警察,对吗?” 克鲁利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瞪大。 跟所有恶魔一样,他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就算事隔十年,少了头巾,多了很浓的化妆也一样。他打了个响指。玛丽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挂出和蔼茫然的面具。 “没必要这样做。”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看了看表。“早上好,夫人。”他用单调的嗓音说,“我们只是两个超自然存在,只想请您帮我们寻找一下声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他冲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要我把她弄醒,然后由你来问吗?” “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天使缓缓说道。 “有时老法子最管用。”克鲁利说。他转头面对木愣愣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个修女吗?”他说。 “是的。”玛丽说。 “哈!”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说,“看见了吗?我就知道没搞错。” “见鬼的幸运。”天使嘟囔道。 “你当时叫健谈修女,或者别的什么。” “饶舌。”玛丽·霍奇用空洞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一桩调包新生儿的事吗?”克鲁利说。 玛丽·霍奇迟疑片刻。当她开口时,感觉就像已经结好疮疤的记忆,多年来头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她说。 “有没有可能调包时出了错?” “我不知道。” 克鲁利想了想。“你们肯定有档案记录。”他说,“总会有档案吧。这年头所有人都有档案。”他骄傲地瞥了亚茨拉菲尔一眼,“这是我的好点子之一。” “哦,是的。”玛丽·霍奇说。 “那么档案在哪儿?”亚茨拉菲尔和蔼地说。 “孩子出生后,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 克鲁利呻吟一声,猛地挥了挥手。“可能是哈斯塔干的。”他说,“这是他的风格。是不是难以置信?我打赌他还自以为干得很漂亮。” “你还记得另一个孩子的任何细节吗?”亚茨拉菲尔说。 “是的。” “请告诉我。” “他有可爱的小脚趾头。” “哦。” “而且他特别可人儿。”玛丽·霍奇沉思着说。 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但突然被子弹打断了。亚茨拉菲尔捅捅克鲁利。 “该走了。”他说,“我们随时可能被警察缠住。我当然会遵守道德律令,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他想了想,“也许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里有没有其他人在生孩子,而且……” 楼下传来一阵跑步声。 “阻止他们。”克鲁利说,“我们需要时间!” “再搞点神迹,我们就会被上界注意到。”亚茨拉菲尔说,“如果你真想让加百列或是别的家伙揣摩为什么四十个警察会睡着……” “哦。”克鲁利说,“打住,打住。值得一试。赶快离开这里。” “再过三十秒钟,你就会醒来。”亚茨拉菲尔对着魔的前修女说,“你会梦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且……” “对,对,很好。”克鲁利叹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没人注意他俩离开。警察们正忙着把四十名肾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战斗狂热状态的管理学员赶到一起。三辆警车在草坪上留下条条车辙,亚茨拉菲尔叫克鲁利让过第一辆救护车,接着宾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们身后,大宅旁的凉亭和露台已经闪出火光。 “咱们已经让那个可怜女人,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天使说。 “你这么想?”克鲁利试图撞上一只刺猬,但却错过了,“预约会加倍,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她打对牌,搞到免责证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细节。用真枪进行积极性培训?人们会排起长队。” “你为何总是这么愤世嫉俗?” “我说过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会儿,天使说:“你觉得他会出现,对吗?你觉得咱们能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他吧。” “他不会出现。不会出现在咱们眼前。保护性伪装。他可能都没有察觉,但他的本能会让他避开超自然力的窥探。” “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鲁利说。 “我可不是超自然力。”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是超自然力。我们是神圣超自然力。” “随你怎么说。”克鲁利现在忧心忡忡,已经懒得争吵。 “有其他办法可以找到他吗?” 克鲁利耸耸肩。“天知道。”他说,“你觉得我在这方面有多少经验?你知道,世界末日大决战只发生一次。它们不会让你从头再来,直到处理好每个细节。” 天使盯着匆匆逃开的刺猬们。 “此时此刻世界如此和平。”他说,“你觉得会怎么开头?” “嗯,热核毁灭理论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须说现在那些男孩子们对彼此都很客气。” “小行星撞击?”亚茨拉菲尔说,“我听说这个理论如今很时髦。撞在印度洋里,尘埃和水蒸气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说拜拜。” “哦。”克鲁利很用心地把车速保持在最高时速之上。每个细节都会有所帮助的。 “简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吗?”亚茨拉菲尔沮丧地说。 “所有高等生物一扫而光,就是这么回事。” “可怕。” “只剩下尘埃和原教旨主义者。” “你嘴也太毒了。” “抱歉。我忍不住。” 他们盯着前路。 “也许某些恐怖分子?”亚茨拉菲尔说。 “不会是我们的。”克鲁利说。 “也不是我们的。”亚茨拉菲尔说,“当然我们的是自由战士。” “我跟你说。”克鲁利继续加速,胶皮轮胎几乎在塔德菲尔德小路上燃烧,“该摊牌了。如果你告诉我你们的人,我就告诉你我们的。” “好吧。你先说。” “哦,不。你先说。” “但你是个恶魔。” “对,但却是守信用的恶魔,希望如此。” 亚茨拉菲尔说出五个政治领袖的名字。克鲁利说了六个。有三个名字重合。 “看见了吗?”克鲁利说,“我早就说过了吧。人类都是些狡诈的杂种。你绝不能相信他们。” “但我不认为我们的人手里有什么大计划。”亚茨拉菲尔说,“也就是些小规模恐……政治抗议活动。”他更正说。 “啊。”克鲁利刻薄地说,“你是说他们都不是廉价的大规模谋杀犯?只提供个人服务,每颗子弹都由经验丰富的手艺人发射?” 亚茨拉菲尔没理他。“咱们现在怎么办?” “试着补补觉。” “你不需要睡觉。我不需要睡觉。邪恶永不休息。正义时刻警惕。” “普通意义上的邪恶也许是这样。但具体到我这部分,已经养成了时不时把脑袋放在枕头上的习惯。”他看着头灯的灯光。用不了多久,就没有睡觉的机会了。等到下边发现他亲手把敌基督搞丢了,那帮人会挖出他调查西班牙宗教审判所时撰写的所有报告,用来好好款待他,一次一件,然后是一起招呼。他在杂物箱里随便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皇后乐队的歌声传了出来…… “……别西卜给我留了个恶魔,为我……” “是为我。”克鲁利嘟囔道。他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发出窒息的尖叫,猛地把音响关掉。 “当然,咱们可以找个人类去寻找他。”亚茨拉菲尔思考着说。 “什么?”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人类擅长寻找其他人类。他们干这行已经数千年了。那孩子是个人。而且……你知道。他会躲避咱们,但其他人类也许可以……哦,感觉到他。或是发现咱们想不到的事情。” “没用。他是敌基督!他有……那种自动防御能力,不是吗?即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能力不会让人类对他产生怀疑。在时机成熟之前还不会。怀疑会从他身边滑过,就像,就像……水会从什么东西身边滑过。”他模棱两可地说。 “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有半个更好的点子吗?”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么好吧。也许管用。别跟我说你手头没有可以利用的前线组织。反正我有。咱们可以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们能做什么咱们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们不会让人们互相射击,他们不会催眠可敬的女性,他们……” “好吧。好吧。但这机会大得就像地狱里的雪球。相信我,我很清楚。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克鲁利把车开上高速公路,驶向伦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报网。”过了会儿,亚茨拉菲尔说,“散布在全国各地。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我可以让他们展开搜索。” “我,呃,也有类似的组织。”克鲁利承认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他们派上用场……” “咱们最好给他们提个醒。你觉得应该让他们协同合作吗?” 克鲁利摇摇头。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说,“以政治用语来说,他们还不够成熟老练。” “那咱们就各自联络人手,看看他们能干些什么。” “我想应该值得一试。”克鲁利说,“上帝啊,就好像我手头的工作还不够多似的。” 他突然一扬眉,兴高采烈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鸭子!”他喊道。 “什么?” “水会从鸭子身边滑过!” 亚茨拉菲尔深吸口气。 “开你的车吧,谢谢。”他疲倦地说。 车子在晨光中继续前行,音响里演奏着J.S.巴赫的《b小调弥撒》,演唱者当然还是皇后乐队的弗雷迪·墨丘利。 克鲁利喜欢黎明的城市。此时的市民基本都有正当工作和留在此地的恰当理由,与八点后涌进城来的数百万多余人口截然相反。而且现在街上多少算得上安静。亚茨拉菲尔书店门前的窄路上画着禁止停车的双黄线,宾利车靠到路边时,黄线们恭顺地向后退去。 “嗯,好吧。”亚茨拉菲尔从后座拿外衣时,恶魔说,“咱们保持联系。好吗?” “这是什么?”亚茨拉菲尔举起一个棕色长方形物体说。 克鲁利斜眼看着它。“一本书?”他说,“不是我的。” 亚茨拉菲尔翻了翻泛黄的书页。藏书家的小小警钟在他脑海鸣响。 “肯定是那位年轻女士的。”他慢慢说道,“咱们应该问清她的地址。” “听着,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时间到处瞎逛,归还别人的财物。”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把书翻到标题页。他竭尽全力才没让克鲁利看出自己的表情变化。 “我想你可以把它寄到当地邮局。”恶魔说,“如果你真觉得有必要的话。收信人就写骑自行车的疯女人。永远不要相信给交通工具起怪名字的女人……” “是的,是的,当然。”天使说。他翻出钥匙,失手掉在便道上,捡起来,又掉了一次,随后快步走向大门。 “咱们保持联系,好吗?”克鲁利冲他的背影喊道。 正在拧钥匙的亚茨拉菲尔愣了一下。 “什么?”他说,“哦,哦。对。好的。绝对没问题。” 他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好。”克鲁利喃喃自语道。他突然觉得特别孤独。 手电筒的光芒在小路间跃动。 如果你想在棕色土沟底的棕色落叶和棕色水流间寻找一本棕色封皮书籍,而且又时值棕……好吧,灰蒙蒙的黎明,那么麻烦就在于,你找不到。 它不在这儿。 安娜丝玛试过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比如有系统地将地面分成若干等份;比如匆匆忙忙拨拉路边的草丛;比如漫不经心地蹭过去,用余光寻找。她甚至尝试了体内每根浪漫神经都坚持说肯定管用的那个方法:戏剧性地装作放弃,坐下来,让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一片地面。如果换成其他正派作者,肯定会让书出现在那里。 但事实与此相反。 这就意味着,像她一直担心的那样,书多半是落在那两个修自行车的宾利车后座上了。 她几乎可以感到艾格尼丝·风子的代代后人都在嘲笑自己。 就算那两位为人正派,想把书还回来,他们也不太可能劳神费力去寻找一个曾在黑夜中隐约看到的小屋。 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不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东西。 和很多为鉴赏家寻找珍本图书的个体书商一样,亚茨拉菲尔有一间库房。不过这间库房里存放的物品,远比任何冲动型消费者购买的热缩包装袋里的东西诡异得多。 天使特别为自己的预言书藏品自豪。 几乎都是第一版。 而且每本都有签名。 他有罗伯特·尼克松(一个十六世纪傻瓜,跟任何美国总统都没关系),有吉卜赛人马撒,有女巫伊格内修斯,有老奥托维尔·宾斯。诺查丹玛斯给他的赠言是“给我的老朋友亚茨拉菲尔,致以最美好的祝福”;谢顿大妈在他的书上洒了饮料;角落里有个温控储藏柜,里面放着帕特莫斯岛圣约翰用颤颤巍巍的字体写成的原稿,他的《启示录》是一本空前绝后的畅销书。亚茨拉菲尔觉得圣约翰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就是有点太喜欢怪蘑菇了。 这些藏品中缺少的是《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此刻亚茨拉菲尔正捧着它走进房间,就像一名资深集邮家捧着刚刚在姑妈寄来的明信片上发现的珍稀邮品“蓝色毛里求斯”。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本书,但早就听说过。这行里所有人都听说过。当然,考虑到这是个极为特殊的收藏门类,所以“这行”大概也就指十几个人。它的存在就像一个黑洞,各种离奇的故事绕着它转了好几百年。亚茨拉菲尔不清楚你能不能绕着一个黑洞旋转,但他不在乎。《希特勒日记》跟《精良准确预言书》比起来就像是,哦,一堆赝品。[4] 天使把书放在一张长椅上,双手几乎没有颤抖。随后他戴上一双外科橡胶手套,敬畏地把书翻开。亚茨拉菲尔是个天使,但他也敬拜书籍。 标题页上写道: 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 略小的字体写道: 完美记述从现代到世界末日的人类历史 略大的字体写道: 包含众多奇闻逸事及智慧箴言 另一种字体写道: 比出版过的所有书籍更加全面 略小但却是加重黑体的字体写道: 记述未来奇异时代 有点声嘶力竭的斜体字写道: 以及神奇自然界中的各种趣闻 又是略大的字体: “媲美诺查丹玛斯的传世名作。” —— 厄休拉·谢顿 预言都编了号,全书超过四千条。 “稳住,稳住。”亚茨拉菲尔对自己说。他走进小厨房,泡了杯可可,又做了几次深呼吸。 他走回来,随便读了一条。 四十分钟后,可可还是原封未动。 坐在旅馆酒吧一角的红发女子,是全世界最成功的战地记者。她现在护照上的名字是卡麦恩·朱伊季勃。哪儿打仗,她去哪儿。 嗯,事实差得也不是太远。 实际上应该说,她去战争没去过的地方。她到达的时候,战争也就来临。 她的名气不太大,除非是在某些小圈子里。随便找半打聚在某个机场酒吧里的战地记者,你就会发现他们的话题,就像罗盘始终指向北方那样,总会围绕在《纽约时报》的莫其森、《新闻周刊》的范霍姆和独立电视新闻网的安弗斯身上。他们是战地记者中的战地记者。 但如果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聚在贝鲁特、阿富汗或者苏丹某个残破的小铁皮棚里,等他们赞美过彼此的伤疤,灌下几口烈酒后,就会开始充满敬畏地交换起《国民世界周刊》记者卡麦恩·朱伊季勃的奇闻逸事。 “那份烂小报。”莫其森会说,“都他妈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有什么宝贝。” 实际上,《国民世界周刊》知道自己有什么:它有个一流战地记者。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及该拿她怎么办。 一份典型的《国民世界周刊》会告诉整个世界,有人在艾奥瓦州首府得梅因市买的巨无霸汉堡上看到了耶稣的脸,再配上画家绘制的汉堡想象图;或是有人最近目击猫王在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里打工;或是一位得梅因市家庭主妇听猫王的音乐治好了癌症;或是最近在中西部地区大肆繁衍的狼人是一位高贵的拓荒者妇女被大脚野人强奸产下的后代;以及猫王是在1976年被太空人劫持的,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好得过分了。(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个故事的确是真的。) 这就是《国民世界周刊》。他们每周卖出四百万份。他们需要一位战地记者,就像他们需要对联合国秘书长进行一次独家专访。 (那次专访是在1983年进行的,过程如下: 问:那么您就是联合国秘书长了? 答:对。 问:见过猫王吗?) 所以他们拿出很多钱让朱伊季勃去寻找战争,同时不去理睬她为了证明自己——通常来说相当合理——的经费需求,时而从全球各地寄回来的皱皱巴巴、字迹难看的信封。 他们觉得这很正常,因为在他们看来,尽管朱伊季勃无疑很有魅力——在《国民世界周刊》这很重要,但的确不是个优秀的战地记者。她的稿子总是一群家伙互相射击,从不深入探讨事件背后的政治分歧,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情味儿”。 他们偶尔会把她的一篇稿子交给别人修改重写。(里奥·康克萨市一场激战中,耶稣显身在九岁的曼纽尔·冈萨雷斯面前,告诉他赶快回家,他妈妈在替他担心。“我知道那是耶稣。”这位勇敢的少年说,“因为他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的三明治盒子上时,看起来就是那副样子。”) 通常《国民世界周刊》都不管她,并且将她的稿件小心归档进垃圾桶。 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不在乎这些。他们只知道一旦有战争爆发,朱伊季勃小姐总是第一个赶到。几乎可以说是提前到场。 “她是怎么办到的?”他们会迷惑地彼此询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目光交汇时,会无言地诉说:如果她是辆车,那肯定是法拉利出品。你总会在行将倾覆的第三世界国家军事独裁者身边看到风华绝代的美丽伴侣,她就像这种女子。可她现在跟咱们混在一起。这是咱们的福气,对吗? 朱伊季勃小姐只会笑着请所有人再喝一杯,记在《国民世界周刊》账上。然后她就看着人们在她周围打架。始终保持微笑。 她没搞错。新闻业适合她。 即便如此,可谁都需要假期,“猩红”朱伊季勃正在享受十一年来第一个假期。 她来到一座地中海小岛。这里的经济主要仰仗旅游收入,其实也没多少。像朱伊季勃这样的女子,如果到某个比澳大利亚小的岛屿度假,那是因为她是岛主的朋友。如果你一个月前告诉这里的任何一个岛民战争即将爆发,他都会哈哈大笑,然后向你推销椰壳红酒架,或是画在贝壳上的海港地图。那是当时。 这是现在。 一场激烈的宗教政治分歧突然爆发,牵扯到其实跟小岛毫无关系的四个内陆小国。这场纷争已经将岛民划分为三个党派,毁掉了市镇广场中的圣母玛利亚塑像,也结束了旅游经济。 “猩红”朱伊季勃正坐在帕洛马太阳酒店的酒吧里,喝着大概是鸡尾酒的饮料。角落里有个疲倦的钢琴家正在演奏,一名戴假发的侍者冲麦克风低声吟唱着《西班牙斗牛士汤米》的主题歌《小白牛》: 很很很很很久以前这里有头 小白牛 他他他他他很难过,因为他是 小白牛…… 一个人突然破窗而入,嘴里叼着匕首,右手端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左手拿着颗手雷。 “我以辛土耳席治肉岗的梦义……”他顿了顿,把刀子从嘴里拿出来重新说,“我以亲土耳其自由党的名义宣布占领这座酒店!” 岛上最后两名游客爬进桌子底下。(英国佩根顿镇榆树街9号的托马斯·斯瑞夫先生及夫人。他们素来认为度假的乐趣之一就是不用读书看报听新闻,彻底远离这些凡尘俗事。由于斯瑞夫先生突然胃病发作,而斯瑞夫太太在抵达的头一天就晒多了太阳,所以今天是他们两位十天来第一次走出酒店房间。) 朱伊季勃满不在乎地从杯子里拿出酒浸樱桃,放到深红色的嘴唇间,慢慢从牙签上嘬下来。这个动作让在场的几个男人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钢琴家站起身,从钢琴里掏出一挺老式半自动冲锋枪。“这座酒店已经被亲希腊本土防卫旅占领了!”他高叫道,“只要踏错一步,我就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门口突然人影一闪。一个留黑胡子的大块头出现在那里,他有金灿灿的微笑和一挺加特林机枪,后面还跟着一群同样高大,但样貌比较平凡的武装人员。 “这座极具战略重要性的酒店,多年来一直是土耳其-希腊法西斯帝国主义者进行旅游贸易的象征,如今它是意大利-马耳他自由战士的财产了!”他笑容可掬地大声说道,“现在我们要杀死所有人!” “胡扯!”钢琴家说,“这里没什么战略重要性。只有窖藏特别丰富的葡萄酒酒窖!” “他说得对,彼得。”手持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人说,“这就是我们这方要它的原因。欧内斯特·德·蒙托亚将军对我说,费南多,战争周六就会结束,小伙子们需要快活一下。去一趟帕洛马太阳酒店,把它变成咱们的战利品,好吗?” 黑胡子脸涨得通红。“绝对有他妈的战略重要性,费南多·基安蒂!我画了幅岛屿大地图,这酒店在正中间,这让它特别有他妈的战略重要性,我跟你说。” “哈!”费南多说,“你还不如说小迭戈的房子也有战略重要性,因为那里可以俯瞰颓废资本主义者的无上装私人海滩!” 钢琴家脸色羞红。“我们的人今天上午把那里占领了。”他承认说。 一片寂静。 寂静中传来一阵丝绒摩擦的轻响。朱伊季勃把跷起来的腿放下。 钢琴家的喉结上下一动。“哦,那里极具战略重要性。”他试图忽略吧台前坐着的女子,“我是说,如果有人想在那里停靠潜水艇,你总得找个能看到它的地方吧。” 寂静。 “嗯,总之那里比这座酒店更具战略重要性。”他总结道。 彼得咳嗽一声。“下一个说话的人,不管是什么话,都要死。”他狞笑着举起机枪,“好了。现在所有人趴在对面墙上。” 谁都没动。所有人都没留意他的话,而是在倾听他身后走廊里隐约传来的单调低沉的抱怨声。 门口的人群一阵忙乱。他们似乎想尽力站稳脚跟,但却被嘟囔声无情地推到一边。那声音已经变成勉强可以听清的话语。“不用管我,先生们,今晚可真够呛。绕着岛转了三圈,差点儿没找到这地方,有人就是不相信路标,嗯?好歹是找到了,不得不停车问了四次,最后在邮局问着了。邮局的人总会知道的,但他们不得不给我画了张地图,总算到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镇定自若地从武装人员中间穿过,仿佛扎进鲑鱼池塘的一柄长矛。他身穿蓝色制服,拿着一个又长又细的棕色纸包,包裹上系着细绳。他对此地气候唯一的妥协是棕色露趾塑料凉鞋,但脚上的绿色毛纺袜还是显示出他对外国天气发自本能的猜忌。 他头戴鸭舌帽,上面有很大的白色字样:“国际速递”。 他没带武器,但也没人碰他。甚至没人把枪口指向他。人们只是盯着。 小个子男人环视四周,检视着一张张面孔,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板,然后径直走向还坐在吧凳上的朱伊季勃。“您的包裹,小姐。”他说。 朱伊季勃接过包裹,正要解开细绳。 国际速递的人谨慎地咳嗽一声,递给记者一张皱巴巴的收条,以及一杆用绳子系在笔记板上的黄色塑料圆珠笔。“您得签收一下,小姐。把您的全名用印刷体写在这儿,然后在那儿签名。” “好的。”朱伊季勃龙飞凤舞地在收条上签了字,然后用印刷体写好姓名。她签的不是卡麦恩·朱伊季勃,而是个很短的名字。 男人礼貌地谢过她,转身向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地方多可爱啊,先生们,我假期老想到这儿来,抱歉叨扰您,借过,先生……他跟来时一样,镇定自若地从他们的世界中离去。 朱伊季勃打开包裹。人们都在往前挤,想要看个清楚。包裹里是一柄长剑。 她上下检查一番。这是柄很普通的剑,又长又利;看起来相当古老,但又似乎从未用过;没有任何装饰,也不漂亮;不是魔法剑,不具备任何神秘力量。它显然是一柄用来切、砍、削的长剑,特别适合杀死——如果未能成功,至少也是致残——数目庞大的人群。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威胁。 朱伊季勃用精心保养的右手握住剑柄,举到与双眼平齐。剑锋闪着寒光。 “好得很!”她说着从吧凳上站起身,“终于到时候了。” 她喝光残酒,把剑扛在肩上,环视三派人马迷惑的表情。这些人把她团团围住。“抱歉,失陪了,伙计们。”朱伊季勃说,“真希望能留下来,跟你们认识一下。” 屋子里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认识她。她很美,但这种美就像山林大火,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举起长剑,笑得像一把刀。 酒吧里有不少枪,它们都慢慢地、颤颤巍巍地瞄准了朱伊季勃的前胸、后背和脑袋。 他们把她围得水泄不通。 “别动!”彼得挤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点点头。 朱伊季勃耸耸肩,开始向前走。 每个扳机上的每根手指,几乎同时扣下。到处都是铅弹和无烟火药味。朱伊季勃的鸡尾酒杯在她掌中破碎。屋子里剩下的镜子都被炸成致命的碎片。部分天花板掉了下来。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卡麦恩·朱伊季勃转身看了看周围的尸体,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猫咪似的深红色舌头,舔掉手背上的一点血迹——别人的血迹,然后露出微笑。 她走出酒吧,鞋跟敲打在瓷砖上发出咚咚声响,仿佛遥远的战鼓。 两名度假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环视着周围的战场。 “如果咱们和往常一样去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其中一人忧心忡忡地说。 “外国人。”另一个人说,“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帕特里夏。” “那就这么定了。明年咱们去布莱顿度假。”斯瑞夫太太说。她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那一幕的重要性。 它意味着不会再有明年。 说起来,它甚至降低了下周存在的可能性。 [1] The Velvet Underground,美国摇滚乐队,其最广为人知的是由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设计的“大香蕉”专辑封面。(编者注) [2] 以上都是皇后乐队的歌曲,克鲁利说过在车里放上两周,所有磁带都会变成皇后乐队精选集。 [3] 晚祷Compline和著名保健食品品牌Complan字形相似。 [4] 德国《斯特恩》杂志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刊登出一系列希特勒日记,最终被证明是伪造品。 星期四 小镇上来了生人。 生人总会激起“他们”的兴趣和好奇,但这次佩帕带来了惊人的消息。 (这些年他们四个用过不少名号,灵感多半都来自于亚当头天晚上看到或读到的东西。亚当·扬小队、亚当和公司、白垩坑党、绝对知名四人组、绝对超级英雄军团、采掘场党、秘密四人组、塔德菲尔德正义联盟、银河战队、正义四人联盟、反抗军。但无论如何自诩,别人私下里总是用“他们”来指代他们,最终他们也接受了这个名字。) “她住进了茉莉小屋,而且是个女巫。”佩帕说,“我全知道。为她打扫房间的亨德森太太跟我妈妈说,那人订了一份女巫的报纸。她有很多普通报纸,但有一份是专门向女巫发行的。” “我父亲说世上没有什么女巫。”温斯利戴[1]说。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还有总从黑边厚眼镜后面认真窥视世间万象的眼睛。很多人都相信他受洗时曾被命名为杰里米,但谁都没用过这个名字称呼他,就连他父母也一样——他们叫他小家伙。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潜意识中希望他能领会此中暗示。温斯利戴总给人一种刚出生心理年龄就有四十七岁的感觉。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布赖恩有张洋溢着快乐的宽脸庞,上面总是蒙着一层灰尘,“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巫们不能有自己的报纸。可以登最新法术之类的报道。我父亲订了份《垂钓者邮报》,我打赌世上的女巫肯定比垂钓者多。” “那报纸叫《通灵新闻报》。”佩帕主动说。 “那不是给女巫看的。”温斯利戴说,“我婶婶就有。那上面的文章都是意念弯勺、占卜算命和认为自己上辈子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人。实际上,世上早就没有女巫了。人们发明了医药,然后对她们说‘你们没用了’,接着就把她们全烧死了。” “那上面可能有青蛙之类的图片。”布赖恩不想白白浪费一个有趣的点子,“还有……还有长柄扫帚的驾驶测试。还有猫咪专栏。” “何况你婶婶也可能是女巫。”佩帕说,“潜藏起来的女巫。她白天是你婶婶,晚上才搞巫术。” “我婶婶不是。”温斯利戴狠狠地说。 “还有食谱。”布赖恩说,“剩青蛙的新做法。” “哦,闭嘴。”佩帕说。 布赖恩哼了一声。如果这话出自温斯利戴之口,接下来很可能发生一场朋友间半真半假的打闹。但“他们”的男性成员早就明白,佩帕从不认为自己应该遵守朋友间打闹的不成文规定。她会以十一岁女孩惊人的准确度又踢又咬。另外,十一岁的“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把手放在老伙计佩帕身上,会让人进入心跳加速的状态,并因此感到困扰。当然,这样做也少不了惹来一记足以击倒功夫小子的蛇拳。 但她在你这派里总是好的。他们都骄傲地记得,有一次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小镇中仅有的另一派——嘲笑他们跟女孩玩,佩帕突然爆发,最终闹到戈里希的妈妈夜里找上门来抱怨。 (戈里希·约翰逊是个可怜的大块头。每所学校都有这么个孩子。其实不能算胖,只是又大又壮,穿的衣服几乎跟他爸爸尺码相同。纸张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粉碎,铅笔在他掌中断裂。他试着跟别人玩些安静友好的游戏,但最终别人会被踩在他的大脚下。戈里希·约翰逊几乎是出于自卫地成了个小霸王。小霸王这个称呼总比大笨瓜好,至少它表明了支配力和一点期许。戈里希让体育老师们绝望,因为只要他对体育有一点点兴趣,就能为学校赢得冠军荣誉。但戈里希从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运动。私下里,他热衷于收集热带鱼,还因此获过奖。戈里希·约翰逊跟亚当·扬年纪相同,前后就差几小时,而且他父母从没说过他是收养来的。明白了吗?婴儿们的经历,你猜得一点没错。) 佩帕将这体格硕大的男孩视作天生的敌人。 佩帕有一头红色短发,雀斑不算太多,至少她的脸还不会被视作偶尔露点皮肤的整块雀斑。 佩帕的名字是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2]。她在一个泥泞谷地中举行的命名仪式上得到了这个名字。那谷地里还有三只病羊和几顶漏雨的塑料帐篷。她妈妈当时认为威尔士潘提-吉尔多山谷是回归自然的理想场所。六个月后,她妈妈厌倦了雨水、蚊子和男人,也厌倦了先是吃光社区大麻田,然后吃掉社区古董面包车,还老是踩踏帐篷的羊群,也逐渐明白为什么人类发展史就是一段尽可能远离自然的过程。她回到塔德菲尔德,让父母大吃一惊,然后买了个胸罩,登记入学修习社会学课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叫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的孩子通常只有两条出路,佩帕选择了第二条。“他们”的三位男性成员上学第一天就在操场上领教过了。那时他们才四岁。 他们问她叫什么,她很天真地说了。 后来人们用了几桶冷水才把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的牙和亚当的鞋子分开。温斯利戴的第一副眼镜碎了,布赖恩的汗衫需要缝五针。 从那以后,“他们”就聚在一起,而佩帕则永远成了“小辣椒”佩帕。只有她妈妈、戈里希·约翰逊和约翰逊派的孩子,(当他们心中充满勇气,又确定“他们”不在附近的时候)才会用原来那个名字。 亚当坐在充当座椅的牛奶箱上,用脚跟敲打着箱边,从容自若地聆听着朋友们的争吵。那感觉就如同一位君王聆听着群臣们叽叽喳喳的空谈。 他懒洋洋地嚼着一根稻草。假日漫长,无穷无尽,洁白无瑕,需要找些东西来填充。 亚当任由那些对话像蝗虫的嗡鸣一般在身边环绕,更准确地说,仿佛一个探矿者看着搅动的沙石,寻找金砂的闪光。 “我家订的星期日报刊上说,乡下有数以千计的女巫。”布赖恩说,“敬拜自然,还吃健康食品什么的。凭什么咱们这儿就不能有一个?她们用没头没脑的恶意席卷乡野,报纸上说的。” “什么,就靠敬拜自然和吃健康食品?”温斯利戴说。 “就是那么写的。” “他们”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曾在亚当的煽动下,尝试过整整一下午的健康节食。最终得出结论,你可以靠健康食品活得很好,只要预先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行。 布赖恩鬼鬼祟祟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报纸上还说她们会围成一圈光着身子跳舞。”他说,“她们会到山上或是巨石阵之类的地方,光着身子跳舞。” 这次的思考更加深入。“他们”已经到了这个阶段。就是说,生命的过山车几乎已经完成漫长的爬坡过程,来到青春期第一个大波峰顶端。于是他们可以俯视前方陡峭的车轨,还有那些充满神秘、恐惧和刺激的弯道。 “哈。”佩帕说。 “我婶婶不是。”温斯利戴打破了幻象,“我婶婶绝对不是。她只是老想跟我叔叔说话。” “你叔叔死了。”佩帕说。 “她说他还会时常动动杯子,”温斯利戴辩解道,“但我爸说,就是因为他老动酒杯,所以才死得这么早。而且不知道她想跟他说些什么。”他又补充说,“我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 “那叫通灵术。”布赖恩说,“《圣经》里有。她应该马上放弃。上帝坚决反对通灵术,也反对女巫们。你会为这事儿下地狱的。” 牛奶箱宝座上传来一阵懒洋洋的挪动声。亚当准备发言了。 “他们”都安静下来。亚当的话向来值得一听。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个四人帮派,而是属于亚当的三人帮。但他们都认为,如果你想要刺激、有趣又充实的生活,那么在亚当派中跑跑腿,也比当世上其他帮派的老大强。 “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歧视女巫。”亚当说。 “他们”对视一眼。这话有点意思。 “哦,她们会让作物枯萎。”佩帕说,“还会把船搞沉。还会告诉你会不会成为国王什么的。还会用香草泡茶。” “我妈妈就用香草。”亚当说,“你们的妈妈也是。” “哦,那些都没问题。”布赖恩决定坚守神秘学专家的地位,“我估计上帝说过薄荷和鼠尾草什么的都是好东西。显而易见,用薄荷、鼠尾草没问题。” “而且她们光靠目光就能让你生病。”佩帕说,“这叫邪眼。她们看你一眼,然后你就病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而且她们还会做个你的模型,在上面扎满针。针扎的地方都会生病。”她快活地补充说。 “再也没有这种事了。”理性思考者温斯利戴重申道,“因为我们发明了科学,另外所有郊区牧师都会烧死女巫,这是为她们好。这被称作西班牙宗教审判。” “那么我认为,咱们应该搞清住在茉莉小屋里的是不是女巫。如果是的话,就去告诉皮克斯吉尔先生。”布赖恩说。皮克斯吉尔先生是教区牧师。当下,在从爬墓地的紫杉树到按响门铃就逃跑等一系列问题上,他都跟“他们”存在分歧。 “我觉得到处放火烧死别人,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亚当说,“要不人们岂不是玩起来没完?” “如果你是宗教人士就行。”布赖恩保证说,“这样做还能防止女巫下地狱,所以我想如果她们能够摆正心态,就会感激不尽。” “我觉得皮克斯吉尔不可能放火烧任何人。”佩帕说。 “哦,我可不知道。”布赖恩意味深长地说。 “不会真用火烧她们。”佩帕不屑地说,“他多半会通知那些人的家长,然后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点火。” 他们摇了摇头,对当前牧师责任心的匮乏表示惋惜。接着另外三个人都期待地望向亚当。 他们总是期待地看着亚当。而他总能想出主意。 “也许咱们应该自己干。”他说,“如果真有那么多女巫,那总要有人做点什么。这就像……就像邻里安全互助会。” “邻里互煮会。”佩帕说。 “不。”亚当冷冷地说。 “但咱们不能当西班牙宗教审判官。”温斯利戴说,“咱们不是西班牙人。” “我打赌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不一定非是西班牙人。”亚当说,“我打赌这就像苏格兰鸡蛋和美国汉堡。只要有西班牙的样子就行。咱们只要让它看着像是西班牙的,所有人就会知道这是西班牙宗教审判。” 沉默。 总是堆积在布赖恩座位周围的空薯片包发出吱嘎声响,打破了这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有张斗牛士海报,上面有我的名字。”布赖恩缓缓说道。 午饭时间来而复往。新组建的西班牙宗教审判所重新集合。 大审判官挑剔地检视着眼前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你跳舞的时候把它们敲在一起。”温斯利戴略显警惕地说,“我婶婶几年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我记得是叫响葫芦。这上面还有个西班牙舞者拿着它们的图片,看。” “她干吗跟一头牛跳舞?”亚当说。 “为了表明是西班牙的。”温斯利戴说。亚当算它通过了。 斗牛士海报是布赖恩许诺的一切。 佩帕拿来的东西,很像酒椰壳做的酱油瓶。 “这是用来放葡萄酒的。”女孩挑衅地说,“我妈妈从西班牙买回来的。” “这上面没有牛。”亚当苛求道。 “用不着。”佩帕反驳道,同时身子略微一动,进入战斗姿态。 亚当迟疑片刻。他姐姐莎拉和男朋友也去过西班牙。莎拉带了头很大的紫色玩具驴回来,尽管绝对是西班牙的,但亚当本能地感觉出它与西班牙宗教审判气氛不合。另一方面,她男朋友买了把很华丽的宝剑,还说是西班牙最好的托莱多钢剑。虽说拿起来时剑刃总会弯曲,想借来裁纸也会因“要变钝”而被拒绝,但亚当花了半小时阅读百科全书,觉得这正是宗教审判需要的东西。很可惜,微妙的暗示不起作用。 最后亚当从厨房拿了串洋葱。它们很可能是西班牙的。但就连亚当也必须承认,作为宗教审判所的装饰品,它们肯定缺乏某种感觉。他现在没有强烈反对酒椰红酒架的立场。 “很好。”他说。 “你确定这是西班牙洋葱?”佩帕放松下来,随即问道。 “当然。”亚当说,“西班牙洋葱。所有人都知道。” “有可能是法国的。”佩帕固执地说,“法国盛产洋葱。” “无所谓。”亚当说,他已经受够洋葱了,“法国离西班牙很近,而且我觉得那些整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女巫们也看不出区别。在她们看来,都只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再说了,如果你不满意,大可以离开,自己开个宗教审判所去。” 佩帕这次让步了。亚当已经许诺让她做首席行刑人。无人质疑大审判官的人选。只是温斯利戴和布赖恩对审判所卫士的角色不太满意。 “得了,你们都不懂西班牙语。”亚当说。他在吃午饭时,花了十分钟看了一本短语书,那是莎拉一时头脑发热从西班牙阿利坎特市买回来的。 “那没关系,因为你其实应该说拉丁语。”温斯利戴说。他在午饭时的阅读成果更加准确。 “还有西班牙语。”亚当肯定地说,“所以才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是英国宗教审判。”布赖恩说,“不明白咱们打败了无敌舰队什么的,干吗还要进行他们这种臭烘烘的宗教审判。” 这个问题也略微困扰着亚当的爱国心。 “我想。”他说,“咱们应该先进行西班牙的,等抓住诀窍就可以把它变成英国宗教审判了。那么现在,”他说,“审判所卫士去带第一个女巫来,por favor[3]。” 茉莉小屋的新住客可以再等等。他们需要稳扎稳打,从小处做起。 “汝可是女巫,oh lay[4]?”大审判官说。 “是的。”佩帕的妹妹说。她今年六岁,长得像个金发小足球。 “你不能说是,你要说不。”首席行刑人捅了捅疑犯,小声说。 “然后呢?”疑犯问道。 “然后我们就对你用刑,让你承认。”首席行刑人说,“我都跟你讲过。用刑可有意思了。一点也不疼。Hastar lar visa[5].”她又急忙加了一句。 小疑犯不屑一顾地看了看审判所总部的饰物。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洋葱气息。 “哼。”她说,“我要当女巫,有个长瘤的大鼻子和绿皮肤和可爱的猫,我要叫它小黑,还有很多药水和……” 大审判官冲首席行刑人点点头。 “听着。”佩帕绝望地说,“谁也没说你不能当女巫,你只是要说自己不是女巫。如果我们一问,你就马上承认,”她又严厉地说,“那我们干吗还要费这么大劲?” 嫌犯思忖片刻。 “但我要当女巫。”小女孩放声大哭。“他们”的男性成员交换着无力的眼神。这种事儿他们可应付不来。 “只要你说不。”佩帕说,“我就把辛蒂娃娃马厩套装给你。我从来没玩过呢。”她说着瞥了其他人一眼,想看看谁敢多说一句。 “你玩过。”她妹妹反驳道,“我见过,都旧了。放干草的地方都破了,而且……” 亚当官气十足地咳嗽一声。 “汝可是女巫,viva espana[6]?”他重复说。 小女孩看了佩帕一眼,决定先不冒险。 “不是。”她说。 这是一次很棒的刑罚,所有人都表示赞同。问题在于,如何让已被定罪的女巫别玩了。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所卫士们感觉自己成了牺牲品。 “不明白为什么我跟布赖恩兄弟要干所有活儿。”温斯利戴兄弟说着擦去额头的汗水,“我觉得应该让她出来,换我们玩了。Benedictine ina decanter[7]。” “为什么要停下?”疑犯询问道。水从她的鞋子里直往外冒。 大审判官进行研究时认为,英国宗教审判也许还没做好重新引入铁处女和噎犁[8]的准备。一幅中世纪浸水椅的插图让他觉得这才是上上之选。所需之物就是一个水池、几块木板和一根绳子。这种组合总能吸引“他们”,而且找到这三样东西也很容易。 现在疑犯下身都是绿的。 “这个好像荡秋千。”她说,“哇。” “如果我不能玩,那我就回家了。”布赖恩兄弟嘟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乐子全让邪恶女巫得去了。” “审判官们是不可以受刑的。”大审判官严肃地说,但语气中显然少了些真情实意。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官们的旧帆布袋长袍很扎人,而且有股发霉的大麦味,水池看上去则是那么诱人。 “好吧,好吧。”他说着把头转向疑犯,“你是个女巫,好吗,别再玩了。现在你下来让别人试试吧。Oh lay。”他补充说。 “然后干什么?”佩帕的妹妹说。 亚当犹豫片刻。他推想到放火烧了她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再说了,她湿成这样,也点不着。 他还隐约意识到,在未来某个时刻,会出现很多有关泥巴鞋和粘满浮萍的粉裙子的问题。但那是未来,它存在于漫长下午的另一端。而这个炎热的下午还有木板、绳子和池塘。未来可以等在一旁。 未来以未来特有的方式倏忽而过,让人略感气馁。除了泥裙子以外,扬先生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所以只是禁止亚当看电视。这意味着他只能看自己卧室里的老黑白电视。 “我不明白咱们怎么会被禁止使用橡胶软管。”亚当听到扬先生对扬太太说,“我跟所有人一样交费。花园看起来好像撒哈拉沙漠。那池塘里还有水,倒真让我吃惊。我觉得这都是因为缺乏核试验的缘故。我小时候,总有像模像样的夏天。一天到晚都下雨。” 亚当无精打采地漫步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他无精打采得有模有样,懒洋洋的派头足以把所有正人君子刺激得大为恼火。这可不仅是让身体松弛下来那么简单。亚当的无精打采还有各种变化,此刻他的双肩完美体现出了大公无私地想要帮助世人,却被横加干涉而产生的痛苦和迷茫。 灌木丛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 “如果女巫们夺取了整个国家,那才好呢。可以让人们吃健康食品,不用去教堂,光着身子跳舞。”他一边说,一边踢着块小石子。他必须承认,这个前景并不太可怕,也许除了健康食品以外。 “我打赌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正儿八经地干起来,我们就能找到成百上千的女巫。”他踢着石子,自言自语道,“我打赌托尔克马达[9]不会因为某些愚蠢的女巫弄湿了裙子,就被迫停止刚刚起步的工作。” 狗狗尽职尽责地跟在主人身边,同样没精打采。假设地狱犬也会有所期待的话,那它想象中末日来临前的日子肯定跟现在完全不同。尽管如此,它已经开始享受这种生活了。 它听到主人说:“就连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也不能强迫别人看黑白电视。” 形态塑造性格。小脏狗的某些正常举动,实际上是固化在基因里的。你不能变成小狗的样子,还指望能保持过去的性格。内在固有的小狗性格会逐渐渗入你的本性。 他已经追过一只老鼠。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经历。 “如果我们被邪恶大军征服才好呢。”他的主人抱怨说。 另外还有猫,狗狗想道。他把隔壁那只大黄猫吓了一跳,然后试图以惯用的怒目而视和低沉咆哮,把它变成一堆哆哆嗦嗦的果子冻,过去这招对地狱里的冤魂可是屡试不爽。但这次的结果是鼻子上挨了重重一击,疼得直流眼泪。猫,狗狗心想,显然比失落灵魂厉害不少。他希望再进行一次更加深入的猫咪试验,计划中包括围着它欢蹦乱跳,以及激动地汪汪叫。成功率不高,但也有可能奏效。 “只要老皮克变成青蛙时,他们别跑来找我就行了。”亚当嘟囔道。 正当此时,两个事实凸显在他面前。一是闷闷不乐的步伐已经把他带到茉莉小屋附近。二是有人在哭。 亚当就见不得眼泪。他迟疑片刻,然后小心地透过篱笆向屋里望去。 对于坐在轻便折叠椅上、已经用完半包纸巾的安娜丝玛来说,这就像一轮发丝凌乱的小太阳。 亚当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巫。他心中有一幅清晰的女巫形象图。扬家只订阅上流星期日报刊中的唯一之选,所以近百年的启蒙神秘学常识跟亚当擦肩而过。她没有鹰钩鼻和大瘤子,而且很年轻……好吧,相当年轻。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你好。”他打起精神说。 安娜丝玛擤了擤鼻子,看着他。 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正从篱笆后面往屋里张望的亚当。据安娜丝玛事后所说,她看到的东西仿佛一尊正值青春期的希腊神祇。或者一幅《圣经》插图,画的是肌肉虬结的天使在执行正义惩戒。这是张不属于二十世纪的面孔。浓密的金色发卷闪着光芒。米开朗琪罗应该把他雕刻出来。 当然,也许他应当丢掉破破烂烂的运动鞋、磨破边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衫。 “你是谁?”她问。 “我是亚当·扬。”亚当说,“就住在小路的另一头。” “哦,对。我听说过你。”安娜丝玛说着用手绢蹭了蹭眼睛。亚当骄傲地挺起胸脯。 “亨德森夫人说,我应该小心提防你。”她说。 “我在附近名声很响。”亚当说。 “她说你生来就该被吊死。”安娜丝玛说。 亚当露齿一笑。恶名当然不如美名好,但总比籍籍无名强多了。 “她说你是‘他们’里最坏的一个。”安娜丝玛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亚当点点头。 “她说,‘你得小心他们,小姐。那帮孩子都是些坏坯。小亚当简直跟那老亚当一个样,原罪的代表。” “你为什么哭?”亚当直接问道。 “哦?哦,我丢了点东西。”安娜丝玛说,“一本书。” “我会帮你找找,如果你愿意的话。”亚当豪爽地说,“说真的,我知道很多有关书的事。我还写过一本呢。那本书棒极了,几乎有八页长。讲的是个海盗,他是知名的侦探。而且我还画了插图。”他突然豪情大发,又接着说,“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就借你看看。我打赌肯定比你丢的书精彩多了。特别是恐龙出现在太空船里,跟牛仔们开打的部分。我打赌那书会让你高兴起来。它让布赖恩高兴坏了。他说他从没读过这么好看的书。” “谢谢。我敢说你的书一定特别好。”这句话让亚当彻底喜欢上了她,“但我不用你帮忙找书……我想现在已经太晚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亚当。“你应该很熟悉这地方吧?”她说。 “方圆百英里都没问题。”亚当说。 “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开一辆大黑车的人?”安娜丝玛问。 “他们把书偷走了?”亚当的兴致突然被吊了起来。粉碎国际盗书集团,会让今天有个完美结局。 “不能这么说。但也有点类似。我是说,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在找大宅,但我今天到那儿去了,谁也没听说过他们。我感觉那儿似乎出了点事。” 安娜丝玛看着亚当。这小男孩有点怪怪的,但她就是说不清楚。她只是强烈感觉到亚当很重要,不能轻易放手。有些东西…… “那本书叫什么?”亚当说。 “《巫女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安娜丝玛说。 “舞女?” “不。女巫。就像《麦克白》里那些人。”安娜丝玛说。 “我看过。”亚当说,“可有意思了,那些国王发疯的样子。天哪。它们有什么精良的?” “精良的意思是,嗯,精确。或是正确。”绝对有些奇怪。一种懒洋洋的紧张感。只要他在周围,你就会觉得所有人,甚至包括附近的风景,都变成了背景。 安娜丝玛刚来一个月。除了在理论上打理这间小屋、一有机会就翻她东西的亨德森夫人以外,安娜丝玛跟别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个字。她自称艺术家。这里正是艺术家们喜欢的乡野。 实际上,它美得出奇。尤其是小镇周围,简直无与伦比。如果透纳、兰西尔和塞缪尔·帕默在一个酒吧相遇,决定合力创作一幅画卷,然后再找斯坦布斯来绘制马匹,也不会比这儿更美。[10] 那件事要在此地上演,这难免令人感伤。但艾格尼丝就是这么说的,全都记载在安娜丝玛居然弄丢的书里。当然,她有档案卡,但那不一样。 如果安娜丝玛此刻能够保持头脑清醒,就会注意到每当自己试图深入思考亚当的问题,思绪就会像水流遇到鸭子一样旋即滑开。而在亚当周围,没人能够保持头脑清醒。 “酷毙了。”亚当反复琢磨着一本精良准确的预言书意味着什么,“它会告诉你谁是今年全国越野障碍赛马冠军吗?” “不行。”安娜丝玛说。 “里面有太空船吗?” “不多。”安娜丝玛说。 “机器人?”亚当期待地问道。 “抱歉。” “那我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亚当说,“真不知道没有机器人和太空船,未来该如何发展。” 大概三天,安娜丝玛沮丧地想道,这就是未来的发展。 “你想喝柠檬水吗?”她说。 亚当犹豫片刻,最终决定迎难而上。 “呃,如果这不算隐私的话,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女巫吗?”他说。 安娜丝玛眯起眼睛。亨德森夫人的鼻子伸得太长了。 “有些人会这么说。”她说,“实际上,我是个神秘学者。” “哦。好啊。那就对了。”亚当高兴地说。 安娜丝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神秘学者,对吗?”她说。 “哦,当然。”亚当信心十足地说。 “好吧,只要你高兴就成。”安娜丝玛说,“进来吧。我自己也得喝一杯。另外……亚当·扬?” “嗯?” “你在想‘我的眼睛没问题,它们不需要检查’,对吗?” “谁?我?”亚当内疚地说。 狗狗是个问题。他不肯进屋,只是蹲在门口不住咆哮。 “进来,你这蠢狗。”亚当说,“这只是老茉莉小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安娜丝玛一眼。“通常我说什么,他都立马照办。” “你可以把他留在花园里。”安娜丝玛说。 “不。”亚当说,“他应该服从命令。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训练至关重要。上面说,所有狗都可以被驯服。我爸爸说除非它能被驯服,否则我就不能养。快,狗狗。进来。” 狗狗惨叫几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小短尾巴敲了两下地板。 主人的声音。 他极不情愿地溜过门口,仿佛迎着十级大风艰难前进。 “嗯。”亚当骄傲地说,“好孩子。” 又有点地狱成分蒸发了…… 安娜丝玛把门关上。 自从几世纪前茉莉小屋有了第一位住客以来,门口就一直都有块马蹄铁。当年黑死病席卷全欧,他觉得任何保护措施都不为过。 马蹄铁早就锈蚀磨损,还被数百年的油漆盖住大半。所以亚当和安娜丝玛都没多想,也没注意到它正从白炽状态冷却下来。 亚茨拉菲尔的可可冷得像块石头。 屋里唯一的动静是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门口时而传来一阵窸窣声,那是隔壁“老友书店”的顾客找错了门。天使没有理会。 有几次,他差点儿就爆出粗口。 安娜丝玛从没把小屋当成自己的家。很多器材都直接堆在桌上,看起来很有趣。实事求是地讲,就像个刚在科学器材商店里转了一圈的巫毒祭师的家。 “帅呆了。”亚当指指点点地说,“那个三条腿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魔法经纬仪。”安娜丝玛在厨房里说,“用来追踪魔力射线。” “那又是什么?”亚当问。 她解释了一番。 “哇哦。”他说,“真的吗?” “当然。” “无处不在?” “是的。” “我从没见过。难以想象,到处都是这种透明的射线,我们却看不见。” 亚当通常不会认真听别人讲话,但这是他有生以来——至少是今天以来——听得最入神的二十分钟。碰碰木头或是往肩膀后面撒盐这些英国传统避邪驱鬼的仪式,在扬家从来没有施行过。他们家跟超自然现象的唯一交集,是一次马马虎虎的伪装。亚当才几岁大的时候,圣诞老人曾经从烟囱造访。(如果当年亚当就掌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扬家的圣诞节肯定要被中央供热管道里大头朝下的胖男人尸体所破坏。) 亚当渴求着任何比丰饶收获节更具神秘色彩的东西。安娜丝玛的话灌进了他的心田,就像水渗入一摞吸水纸。 狗狗趴在桌子底下呜呜直叫。他已经产生了严重的身份认同障碍。 安娜丝玛不只推崇魔法射线,还推崇海豹、鲸鱼、自行车、雨林、全麦面包、再生纸、把南非白人赶出南非,以及把美国人赶出包括长岛在内的差不多所有地方。她从不划分自己的信仰。这些东西融会成一个巨大无缝的信仰,圣女贞德的信念跟它比起来,就像是个空洞的概念。俗话说信仰可以移动大山,从标准化尺度来看,安娜丝玛可以移动0.5阿尔卑斯。(有必要指出,大多数人很少能达到0.3阿尔卑斯,也就是30“厘阿”。亚当的信仰范围则是从2阿尔卑斯到15640珠穆朗玛。) 过去从没人在亚当的听力范围内,提到过“环境”这个词。南美雨林对他来说,就像一本从未打开的书。这本书甚至不是用再生纸印的。 他只打断了安娜丝玛一次,好附和她对核能的观点。“我去过一座核电站。真没劲。没有绿烟,也没有管子里的泡泡。这种东西就不该存在。让人们大老远去参观,却连泡泡都没有,只有一群人站在那里,甚至不穿太空服。” “等游客都回家了,他们才会弄那些泡泡。”安娜丝玛严肃地说。 “啊。”亚当说。 “核电站应该被立刻废除。” “没有泡泡,活该被废除。”亚当说。 安娜丝玛点点头。她还在努力探究为什么亚当显得如此古怪,接着她终于意识到了。 亚当没有气场。 安娜丝玛是个气场专家,只要认真观察,就可以看到它们。那是一种环绕在人们头上的微光,她读过的一本书上说,从气场的颜色你可以看出人们的健康状况和心理状态。所有人都有气场。内向的人只有黯淡抖动的轮廓,而想象力丰富的外向人群,气场可能会从身体向外扩张几英寸距离。 她从没听说过没有气场的人,但亚当周围就完全看不到。可这孩子热情洋溢、神采飞扬,身体均衡得像只陀螺。 也许我只是累了,她想。 无论如何,能找到这么有前途的学生,她大感欣慰,特别高兴。安娜丝玛甚至借了几本《新水瓶座文摘》给他,这是她的一个朋友编的杂志。 这改变了亚当的生活。至少改变了那天的生活。 亚当很早就上了床,让父母大吃一惊。他躺在毯子下面,拿着手电、杂志和一包柠檬糖,一直看到午夜。“帅呆了!”的声音时而从忙着咀嚼的嘴里冒出来。 电池耗光后,他从毯子里钻出来,脑袋枕着手掌,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正注视着挂在天花板上、伴随微风轻柔摇摆的X翼战斗机中队。 但亚当看的不是飞机模型。想象中明亮的画面,正像个游乐场似的在他眼前打转。 那里没有温斯利戴的婶婶和酒杯。这种超自然景观要有趣得多。 另外,他喜欢安娜丝玛。当然,她已经很老了,但如果亚当喜欢上谁,就希望让对方开心。 他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安娜丝玛开心。 人们过去以为改变世界的事件,都是超级炸弹、疯狂政治家、大地震,或大规模人口流动之类的。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个很老套的看法,只有完全与现代观念脱节的人才会相信。根据混沌理论,真正改变世界的是小事。南美雨林里一只蝴蝶扑打下翅膀,会产生肆虐半个欧洲的台风。 在亚当睡意朦胧的头脑里,一只蝴蝶正在出现。 如果安娜丝玛能够发现看不到亚当气场的确切原因,也许有助于对眼前局势有一个清醒认识,当然也可能适得其反。 这个原因,就跟站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的人看不到整个英国是一样的。 警报响起。 当然,核电站主控室里有警报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时有发生。因为在一个有无数仪表盘和计数器的地方,如果某些重要的东西连点哔哔声都没有,很可能根本没人注意。 当值管理工程师必须是处乱不惊、可靠又有能力的人。你可以相信这种人不会一有紧急情况就匆匆忙忙往停车场跑。实际上,这种人总会给你一种抽着烟斗的印象,就算他根本不抽。 凌晨三点,在“转折点”核电站的主控室里,这通常是个特别安静的时段,除了填写日志和倾听远方涡轮机的轰鸣,几乎没什么事好做。 直到现在。 霍勒斯·甘德看了看闪烁的红光,看了看几个仪表,又看看同事们的脸。他最后抬起头,望向房间对面的一块大表盘。4.2亿千瓦时绝对安全又几乎非常廉价的电能正从电站输出。但根据其他仪表显示,没有东西在发电。 他没说“这可真怪”。他就算看见一群羊拉着小提琴从天上飞过,也不会说“这可真怪”。这就不是负责任的工程师该说的话。 他所说的是:“阿尔夫,你最好给站长打个电话。” 让人手忙脚乱的三小时过去了。其中包括许多电话、电报和传真。二十七个人相继从床上起来,接着他们又弄醒了五十三个人。如果一个人凌晨四点心慌意乱地从梦中惊醒,那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并不孤单。 更何况,如果你想拧开核反应堆的盖子,朝里面看上一眼,就需要得到一系列许可。 他们得到了许可。他们拧开了盖子。他们朝里面看了一眼。 霍勒斯·甘德说:“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五百吨铀不可能站起来跑掉。” 他手里的计量器本该惊声尖叫。但现在只是偶尔没精打采地嘀嗒一声。 反应堆该在的地方空空如也。你可以在里面打壁球。 反应堆最下面明亮冰冷的地板中央,有一颗孤零零的柠檬糖。 外面巨大的涡轮间里,机器兀自发出轰鸣。 而在一百里外,亚当·扬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1] 温斯利的大名。 [2] 皮平和凯兰崔尔都是《魔戒》中的角色,当年的嬉皮士们将这本书视作圣典。 [3] 西班牙语,请。 [4] hola之误,意为你好。 [5] Hasta la vista之误,意为再见。 [6] 意为西班牙万岁。 [7] 意为瓶子里的甜酒。 [8] 一种金属刑具,形状若梨,用来塞入受害者的口腔、肛门或下体。 [9] 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以手段残忍著称。 [10] 威廉·透纳,法国印象派先驱,擅长画山水风景。爱德华·兰西尔,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学院派画家,擅长画动物。塞缪尔·帕默,十九世纪英国风景画家。乔治·斯坦布斯,英国画家,画过很多以马为主题的作品。 星期五 雷文·塞布尔身材修长,留着胡子,穿一身黑西装。他正坐在修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上,用修长的黑色电话跟集团西海岸总部联系。 “进展如何?”他问。 “进展顺利,老板。”他的市场部经理说,“我明天要跟所有主要连锁超市的采购员们吃早饭。没问题。下个月就能让‘饭’进入所有店铺。” “干得好,尼克。” “哪里哪里。这是因为有你在背后支持我们,雷文。你总能为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每次都让我获益匪浅。” “谢谢。”塞布尔说完便挂断电话。 饭特别让他骄傲。 新营养集团十一年前白手起家,依靠几个食品科学家、大量市场和公共关系人员以及一个简洁的商标,一直走到今天。 两年前,新营养集团投资研发出“食品”。食品中含有改良重组的蛋白质分子,通过精心设计,编排编制编织成了就连最贪吃的消化系统酶也完全视而不见的物质。还有无热量甜味剂、纤维原料、染色剂和调味品。就连植物油都被矿物油取代。最终成品和其他厂商的产品几乎无法区分,只有两点不同。第一,价格比同类产品略高。第二,营养成分大致相当于一台索尼随身听。不管你吃多少,体重都会减少。(还有头发。还有肤色。如果你吃得够多够久,那么还有生命迹象。) 胖子买它,不想变胖的瘦子也买它。食品成为终极减肥食品。它通过精心制造、加工、捣碾、塑形,可以仿制成任何食物,从土豆到鹿肉不一而足,不过还是鸡肉卖得最好。 塞布尔坐下来,看着钞票滚滚而来。他看着食品最终取代了没商标的老式食品在生态环境中的位置。 在食品之后,他推出了“快餐”——用真正的垃圾制造出的垃圾食品。 饭是塞布尔最新的灵感。 饭是加入糖和脂肪的食品。理论上,如果你饭吃得够多,就会:1)变得很胖;2)死于营养不良。 这个悖论让塞布尔欣喜若狂。 饭正在全美进行测试。比萨饭、鱼肉饭、川菜盖饭、长寿大米饭。甚至包括汉堡饭。 塞布尔的豪华轿车停在爱荷华州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的停车场。这家快餐连锁企业完全由他的集团掌控。他们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六个月的汉堡饭试营。他想看看结果如何。 塞布尔探过身去,敲了敲司机身后的玻璃隔板。司机按下一个开关,玻璃随即滑开。 “先生?” “我要去看看咱们的运营状况,马龙。大概十分钟。然后就回洛杉矶。” “是,先生。” 塞布尔漫步走进汉堡王。它跟美国所有汉堡王一模一样。(但跟世界其他地区的汉堡王不同。比如德国的汉堡王就用发酵啤酒代替了碳酸饮料。而英国汉堡王设法获得了所有美式快餐的优点——比如送餐速度——又谨慎小心地全部抛弃。你的食物会在半小时后送达,已经凉至室温状态,而且你只有通过温暾暾的生菜才能分出汉堡和圆面包。而汉堡王的市场开拓人员踏上法国土地后,刚过了二十五分钟就遭遇枪击。)小丑麦克老爹在儿童游戏区跳着舞。服务生们脸上都挂着完全相同的灿烂微笑,当然是皮笑肉不笑。柜台后面有个身穿汉堡王制服的中年胖男人,拍打着煎锅里的肉饼,轻声吹着口哨,快乐地工作。 塞布尔走到柜台前。 “你好我是玛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柜台后的女孩问道。 “双层爆破雷电大汉堡,特大号薯条,多加芥末。”他说。 “喝点什么?” “特稠弹性巧克力香蕉奶昔。” 女孩按下收银机上的象形文字按钮。(文化已经不是这些餐馆的招聘要求。微笑才是。)接着她扭头对后面的胖男人说:“双爆雷大,多加芥末,巧奶。” “嗯嗯哈嘿。”厨师低声哼着。他手脚麻利地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小纸盒,只停下来一次,拨拉开挡住眼睛的灰发。 “给你。”他说。 女孩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取过食物。厨师高高兴兴走回煎锅前,轻声哼唱着猫王的歌曲。“温柔地爱我,长久地爱我,永远别让我走……” 塞布尔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歌声,跟汉堡王尖声尖气、不断循环的背景音乐并不和谐。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准备将这人开除。 你好我是玛丽把饭递给塞布尔,祝他愉快。 塞布尔找到张塑料小桌,坐在塑料椅上,检查着自己的食物。 人造面包。人造肉饼。薯条里永远见不到马铃薯。无食沙司。还有特别令塞布尔满意的人造莳萝泡菜片。他没有费事检查自己的奶昔。那里没有真正的食物,但和往常一样,竞争对手们的同类产品里也没有。 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吃着自己的非食品。就算他们的表情不是特别满意,至少也不比世界各地汉堡王连锁店里的顾客更加痛苦。 他站起身,把餐盘拿到“请小心弃置您的垃圾”箱前,将所有东西倒了进去。如果你跟他说非洲有很多孩子正在饿死,他会因为你居然注意到这件事而大惊。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您就是收件人塞布尔吧?”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他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手里拿着个棕色纸包。 塞布尔点点头。 “估计就是您。在周围看了看,心想,留胡子的高个儿绅士,高档套装,这里可没多少这样的人。您的包裹,先生。” 塞布尔签了收条。当然是用他的真名,一个词,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惊慌”。 “非常感谢,先生。”速递员顿了顿又说,“那个,柜台后面那小子,您觉得他眼熟吗?” “不。”塞布尔递给那人五美元小费,然后打开包裹。 里面放着一具黄铜小天平。 塞布尔展颜一笑。这是个修长的微笑,而且稍纵即逝。 “是时候了。”他说着把天平塞进衣袋,毫不在乎它对西服顺滑线条造成的影响,随即走回轿车。 “回办公室?”司机问。 “机场。”塞布尔说,“先打个电话,我要一张去英国的机票。” “是,先生。去英国的往返机票。” 塞布尔摸了摸口袋里的天平。“订单程的。”他说,“我会自己回来。哦,再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取消所有预约。” “多长时间,先生?” “可预见的未来。” 在汉堡王店铺的柜台后面,额头垂着一绺乱发的矮胖男子又往煎锅里放了六块肉饼。他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此刻正柔声唱着歌。 “……你永远抓不到兔子。”他轻轻哼唱着猫王的《猎狗》,“你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采掘场秘密基地上覆盖的旧铁板和磨损的油毡堪可遮蔽。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们都指望亚当想出些事儿做。他们没有失望。亚当的目光中闪烁着获得新知的喜悦。 他在一堆《新水瓶座文摘》下睡着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还有个人叫查尔斯·福特,”他说,“他能让天上下鱼和青蛙之类的东西。” “哈。”佩帕说,“我信。活青蛙?” “哦,对。”亚当越讲越起劲,“欢蹦乱跳,呱呱直叫。人们最后付钱让他离开,而且、而且……”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可以满足听众们的东西。以亚当的标准来说,昨天真是一口气读了不少东西。“而且他乘坐玛莉·西莉斯特号出海,发现了百慕大三角。那是在百慕大。”他详细解说道。 “不,他不可能这么做。”温斯利戴严肃地说,“因为我读到过玛莉·西莉斯特号的事,那艘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它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一个人都没有。人们在亚速群岛附近发现它时,船上所有人都神秘失踪了,所以才叫幽灵船。” “我没说人们发现船的时候,查尔斯·福特在那上面,对不对?”亚当斥责道,“他当然不在。因为UFO降落在船上,把他带走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孩子们放松了一点。UFO的话题他们都比较熟悉。不过,他们的确不太了解新世纪UFO,于是安安静静地听亚当讲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什么,现代UFO有点无聊。 “如果我是异形,”佩帕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我可不会到处去跟人们讲什么神秘的宇宙和谐。我会说——”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涩,仿佛戴上了一副邪恶的黑面具,“这是一把激光枪,你们最好按我说的做,反抗军猪猡。”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采掘场里最受欢迎的游戏之一,是根据一部轰动全球的系列电影改编来的。那电影里有激光、机器人,还有位头发梳得像立体声耳机的公主。(他们早已达成共识,如果需要有人扮演愚蠢的公主角色,那绝不会是佩帕。)但这游戏通常会以打架收场,矛盾集中于谁能穿上黑煤篓,然后炸掉一个个星球。这游戏亚当玩得最好,他扮演反派时,感觉好像真能把整个世界炸飞。“他们”本能地站在行星破坏者这边,当然,只要允许他们同时拯救公主就行。 “我想他们过去就是这么干的。”亚当说,“但现在不同了。他们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明亮的蓝光,到处去做好事。有点像银河系警察,告诉每个人要注重宇宙和谐什么的。” 这是对完美有趣的UFO的极大浪费,所有人都因此陷入沉思。 “我总是在想,”布赖恩最终说道,“既然谁都知道它们是飞碟,干吗还要叫不明飞行物。我是说,应该是已知飞行物啊。” “因为政府把它们都隐瞒了。”亚当说,“数百万飞碟不断降落在地球,政府全都隐瞒了。” “为什么?”温斯利戴说。 亚当有点犹豫。他读到的东西没有给这个问题提供简单明了的解释。《新水瓶座文摘》和它的读者们的信仰基础就是,政府隐瞒了一切。 “因为他们是政府。”亚当只能这么说,“这就是政府干的事儿。他们在伦敦有很大的房子,里面放满了书,写的都是他们隐瞒下来的事。首相早晨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昨晚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大清单,然后盖上大红章。” “我打赌他肯定要先喝杯茶,然后看报纸。”温斯利戴假期里碰巧去了一趟父亲的办公室,这个难忘的时刻给他留下了某些印象,“然后讨论昨晚的电视节目。” “嗯,也对,但是然后他就拿出书和大红章。” “那章上刻的是‘隐瞒’。”佩帕说。 “是‘高度机密’。”亚当不想让别人分享这个创意,“就好像核电站。它们整天爆炸,但谁都不会发现,因为政府隐瞒起来了。” “它们不会整天爆炸。”温斯利戴表示严正抗议,“我爸说它们特别安全,而且还能让咱们不用住在温室里。另外,我的漫画书里有一张核电站的大图片,里面也没提爆炸什么的。” (温斯利戴所谓的漫画,是一套分九十四周出版的丛刊,名字叫《自然和科学奇观》。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期他都有,还在生日时要到一套合订本。布赖恩的每周读物是扉页上有很多感叹号的东西,比如“飕飕!”或者“叮咣!!”。佩帕也是,但即便经受最残酷的严刑拷打,她也不会承认自己还订阅了用匿名包裹寄来的少女刊物《只有十七岁》。亚当什么漫画都不看,它们都没有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有趣。) “对。”布赖恩说,“但你后来把那本漫画借给我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图片。它整个都碎了。” 温斯利戴犹豫片刻,接着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耐着性子说:“布赖恩,那是一幅分解示意图……”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打闹。 “嗨。”亚当严肃地说,“你们还想不想听水生纪元的故事了?” 打闹平息了,这种打闹在“他们”内部本来就不怎么当真。 “好了。”亚当挠着头说,“你们闹得我都忘了说到什么地方了。” “飞碟。”布赖恩说。 “对。对。嗯,如果你看到一个UFO,那些政府的人就会跑来阻止你。”亚当很快恢复了自己的节奏,“坐着很大的黑轿车。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美国发生。”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至少没人怀疑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美国就是好人死后要去的地方。他们有这个心理准备,相信任何事都可能在美国发生。 “没准儿会造成交通堵塞。”亚当说,“所有这些坐黑轿车的人,到处阻止人们目击飞碟。他们会说,如果你继续看飞碟,就会遇到可怕的意外。” “可能会被一辆大黑车碾过去。”布赖恩从肮脏的膝盖上抠下一块疤瘌,突然眼神一亮。“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表哥说美国有些商店里,卖三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听到这话,甚至连亚当都安静下来,当然只有一小会儿。 “没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淇淋。”佩帕说,“全世界都没有三十九种口味。” “还是有可能的,如果你把它们混起来。”温斯利戴老成持重地眨眨眼,“你知道。草莓加巧克力。巧克力加香草。”他回想着英国冰淇淋还有什么口味,最终没底气地说,“草莓加香草加巧克力。” “另外还有亚特兰蒂斯。”亚当大声说。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喜欢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的城市正对“他们”的胃口。孩子们入迷地聆听着金字塔、神秘祭师和上古秘密糅成的一团乱麻。 “是突然发生的,还是缓慢进行?”布赖恩说。 “既突然又缓慢。”亚当说,“因为他们很多人都坐船逃到了其他国家,教导当地人数学、语文和历史之类的东西。” “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佩帕说。 “估计沉的时候很有意思。”布赖恩想起了有一次塔德菲尔德发洪水时的情景,“人们划着船送牛奶和报纸,谁都不用去学校。” “如果我是亚特兰蒂斯人,我就会留下。”温斯利戴说。这话招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但他继续解释说,“你只需要戴一顶潜水头盔就够了。再把门窗都钉好,在屋里充满空气。肯定特别棒。” 亚当目光一凛。每当其他成员想出了亚当认为自己应该先想到的好点子时,他就会祭出这种眼神。 “他们有可能就是这么干的。”他略显勉强地让步说,“他们可能先把老师们都放到船上送走,然后所有人都留下来跟亚特兰蒂斯一起沉到海底了。” “你都不用洗漱了。”布赖恩说。父母总是强迫他洗漱,频率远远超过他心目中的健康标准。而且一点好处也没有。布赖恩是有些底线的。“因为所有东西都会保持干净。而且,而且你可以在花园里种海藻什么的,还能猎鲨鱼。还能养章鱼之类的宠物。而且没有学校,因为他们送走了所有老师。” “他们现在可能还住在海底。”佩帕说。 四个人想象着亚特兰蒂斯人。他们身穿随波流动的神秘长袍和金鱼缸,在波涛汹涌的大洋深处快乐生活。 “哈!”佩帕以此总结了所有人的感受。 “咱们现在干什么?”布赖恩说,“差不多放晴了。” 他们最后玩的是查尔斯·福特大发现。这个游戏包括一个人举着把破伞的残余部分,其他人替他下一场青蛙雨。不过他们只能在池塘里找到一只青蛙。它年纪很大,相当熟悉“他们”。它容忍着孩子们的游戏,独享一处没有红松鸡和狗鱼的池塘,总要付出些代价。它和善地陪他们玩了几次,随即跳进一根旧水管中尚未被发现的秘密藏身所。 他们也回家吃午饭去了。 亚当对上午的成功十分满意。他早就知道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他的想象力用海盗、土匪、间谍和宇航员之类的人物塞满了地球。但他也有些隐隐的怀疑,生怕当你认真起来,就会发现这些只是书中的故事,其实并不存在。 但水生纪元的东西绝对是真的。成年人写了很多有关它的书(《新水瓶座文摘》上全都是这种广告)。而且大脚怪、天蛾人、雪人、海怪和萨里狮[1]也都是真的。如果说冒险家巴尔波爬上达利安山峰,首次发现了太平洋的同时,还因为抓青蛙而稍稍弄湿了脚,那么他的感觉就跟现在的亚当分毫不差了。 这是个奇妙而精彩的世界,而他就置身其中。 亚当三口两口吃掉午饭,跑回自己的房间。有几本《新水瓶座文摘》他还没看。 可可已经凝固成棕色泥浆,沉积在杯子里。 有些人花了数百年时间,想要理解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平心而论,他们都很聪明。而安娜丝玛·仪祁更是个中翘楚,她在遗传漂变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尽可能做到与艾格尼丝相似。但他们都不是天使。 很多人第一次遇到亚茨拉菲尔时,都会形成三个印象:他是英国人,他很聪明,他比十篇腐女同人文的主角绑在一起还基。其中两点是错的。不管某些诗人怎么想,天堂的确不在英国。另外天使是无性的,除非他们真动了什么念头。但亚茨拉菲尔的确聪明。而且这是一种天使的智慧,虽然并不比人类的智慧高多少,但要广博得多,而且还有数千年实践的优势。 亚茨拉菲尔是第一个拥有电脑的天使。那是台速度缓慢的廉价塑料玩意儿,被吹捧为小商人的理想之选。亚茨拉菲尔以虔诚的态度,用它整理账目。这些账目准确得异乎寻常,税务人员曾五次过来检查,深信他肯定隐瞒着什么惊天大案。 但有些计算是电脑永远无法完成的。他不时在手边的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那上面布满了奇怪的符号,全世界只有八个人能够理解。其中两人是诺贝尔奖得主,其余六人中有一个成天流口水,人们限制他接触任何尖锐物体,生怕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安娜丝玛一边喝味噌汤,一边审视自己的地图。塔德菲尔德附近显然富含魔力射线,就连著名的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2]都识别出了一些。但这些射线正在移动,要不然就是她的计算出了大问题。 这个礼拜,她一直在用经纬仪和钟摆进行探查,她的塔德菲尔德官方测绘图上布满了小点和箭头。 安娜丝玛又看了一会儿,随即拿起一根尼龙墨水针笔,开始整合数据,还不时参考一下自己的笔记本。 收音机一直开着,但她没在听。许多主要新闻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直到几个关键词钻入脑海,她才开始注意。 某个被称作发言人的家伙,正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讲着什么。 “……对员工和大众都存在危险。” “那么到底有多少核原料失踪了?”采访者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发言人说:“我们不会说失踪。不是失踪。暂时放错了地方。” “您是说它还在电站里?” “我们不认为有任何被移出电站的可能。”发言人说。 “您肯定考虑过恐怖主义行动的可能吧?” 又是一阵寂静。接着发言人换上从容的语气,感觉像是已经受够了这份烦人的工作,准备回去就辞职,然后找个地方养鸡。“是的,我想我们肯定考虑过。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某些有能力在核反应堆工作时将其取出,同时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恐怖分子。那反应堆重一千吨,高四十英尺。所以他们应该是很强壮的恐怖分子。也许你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用你这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向他们提些问题。” “但您说发电站仍在正常发电。”采访者喘着粗气吃力地说。 “是的。” “没有反应堆,怎么还能正常工作?” 你几乎可以通过收音机,看到发言人近乎疯狂的狞笑。你可以看到他的钢笔就停在《家禽世界》杂志的“待售农场”栏目上。“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希望你们这些BBC广播公司聪明绝顶的狗杂种会有个答案。” 安娜丝玛低头看着地图。 她画出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银河,或是凯尔特巨石上雕刻的图纹。 魔力射线在移动。它们正形成一个漩涡。 这个漩涡是以……嗯,多少有些疏漏偏差,但总之是以下塔德菲尔德为中心。 几千里外,几乎是在安娜丝玛注视着漩涡图案的同时,“麻疹号”邮轮在三百英寻深的海面上搁浅了。 对文森特船长来说,这只是另一个麻烦。他有很多麻烦。比方说,他知道自己应该联络船主,但永远也搞不清楚,今天——在这个电脑化的世界,也许应该说这个小时——的现任船主是谁。 电脑就是惹祸的根苗。这艘船的证明文件都由电脑处理,可以在几微秒间换上当前最有利的方便旗[3]。它的导航系统同样由电脑控制,通过卫星实时更新当前位置。文森特船长已经耐心地向船主们——不管他们是谁——解释过,几百平方米钢板和一桶铆钉会是更好的投资项目,也接到回复说他的建议不符合当前成本/收益流预期。 文森特船长相当怀疑,尽管有这么多电子学奇迹,但这艘船沉掉的价值比浮在海上更大。而且就算沉掉,也很可能是海事史上最微不足道的遗骸。 由此会引出这样的推论,他死掉的价值比活着更大。 文森特船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翻阅着国际海事代码。这六百多页的大书中记载着各种简洁而又重要的代码信息,足以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海上意外通报到世界任何地方,并将歧义和——最为重要的——费用降至最低。 他现在要说的是:我们位于北纬33度,西经47度72分,航向西南。我们的大副——您也许记得此人是在新几内亚得到委任的,而且可能是个猎头族,我对这项任命始终持反对意见——总之,他发现了某些迹象,说明事态有异。面积相当大的一片海床在夜间突然升起,上面有大量建筑物,许多呈金字塔结构。我们搁浅在一个建筑物的前院中。这里有很多令人不快的塑像。一些身穿长袍头戴潜水头盔的老者登上本舰,与人们亲切交谈,乘客们以为这是我们安排的旅游项目。请指示。 文森特船长的手指慢慢捋过书页,最终停了下来。这些古老的国际代码。它们是在八十多年前设计出来的,看来那年头的人还真是仔细考虑过在深海之上可能遇到的危险。 他拿起钢笔记下一段代码:XXXV QVVX。 翻译过来就是:发现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最高祭司刚刚赢得掷环套桩比赛。 “绝对不是!” “绝对是!” “绝对不是,你很清楚!” “绝对是!” “不是……好吧,那么火山呢?”温斯利戴往后一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火山怎么了?”亚当问道。 “所有岩浆都是从地球中心出来的,那里温度极高。”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大卫·爱登堡爵士[4],所以肯定是真的。” 其他人都望向亚当。这就像观看网球比赛。 “地球空洞说”在采掘场中推广得不太顺利。这个假想理论经受过诸如赛勒斯·瑞德·蒂德、布沃立顿和阿道夫·希特勒等众多思想家的审慎探究,如今却被温斯利戴炽热的逻辑发条绷得几乎断裂。 “我又没说全都是空的。”亚当说,“谁也没说全都是空的。可能有很厚的地壳,为岩浆、石油、煤和西藏人地道之类的东西提供了足够空间。但再往下就是空的了。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北极还有个大洞,以便透入空气。” “可没见地图上有洞。”温斯利戴不屑地说。 “政府不让他们在地图上画出来,以防人们想去看。”亚当说,“事实上,住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老有人跑去看他们。” “西藏人地道是什么意思?”佩帕说,“你刚说了西藏人地道。” “啊。我没讲过吗?” 三颗脑袋摇晃了一下。 “可棒了。你们知道西藏人吧?” 三人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一系列画面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牦牛、珠穆朗玛峰、电影里绰号叫蚱蜢的功夫小子、坐在群山上的小老头、在古代寺庙中修习武术的人,还有雪。 “嗯,你们知道亚特兰蒂斯沉没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离开了吧?” 他们又点点头。 “嗯,有些去了西藏,他们就在那里统治世界。这些人被称作‘上师’,我估计是因为他们都是老师。他们有座叫香巴拉[5]的地下城市,还有遍布全世界的地道。所以他们知晓一切,控制一切。有些人推测他们其实是住在蒙古的戈壁沙漠。”他故弄玄虚地补充道,“但大多数一流专家都认为就在西藏。毕竟那里比较容易挖隧道。” “他们”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脚下肮脏泥泞的石灰地。 “他们怎么会知道一切?”佩帕说。 “他们只需要偷听,对吧?”亚当冒险猜测说,“他们只需要坐在地道里听。你知道老师们的听力有多好。他们隔着整个教室,能听见你说悄悄话。” “我奶奶习惯把杯子扣在墙上。”布赖恩说,“她可以听到隔壁发生的一切,不过她说这样做很坏。” “这些地道无所不在,是吗?”佩帕的目光还没从地面移开。 “布满全世界。”亚当肯定地说。 “肯定要花很长时间。”佩帕狐疑地说,“你记得咱们那次试着在地上挖通道吗?咱们挖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必须蜷起身子才能缩进去。” “对,但他们已经挖了好几百万年了。如果你有好几百万年的时间,肯定能挖个特别好的地道。” 温斯利戴还有些疑虑,但也所剩无几。他每晚都读父亲的报纸,全世界发生的那些平凡琐事,总会在亚当的精彩描述下土崩瓦解。 “我打赌他们此刻就在下面。”亚当说,“他们早已遍布全球,坐在地道里聆听。”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 “如果咱们挖得够快……”布赖恩说。领悟力更强的佩帕呻吟一声。 “你非要把话都说出来吗?”亚当说,“现在咱们可有机会吓他们一跳了,对吗?像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我正在考虑咱们可以向下挖,你就给他们提了个醒!” “我不认为那些地道都是他们挖的。”温斯利戴执拗地说,“这不合理。西藏可远着呢。” “哦,对。哦,对。那我想你肯定比布拉德瓦塔塔斯基夫人懂得更多了?”亚当不屑地说。 “如果我是西藏人,”温斯利戴推理说,“我就一直向下挖到中空的部分,然后在里边移动,再直接向上挖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们仔细考虑了一下。 “你得承认这比地道更合理。”佩帕说。 “是的,好吧,我估计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亚当说,“他们肯定会想到如此简单的方法。” 布赖恩出神地看着天空,用手指掏着一只耳朵。 “有意思,真的。”他说,“你一辈子都在学校里学习,但他们从不告诉你百慕大三角、UFO,还有这些大师们在地球里边溜达的事。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学,咱们为何还要学那些枯燥无趣的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 孩子们纷纷表示赞同。 接着他们跑出去玩查尔斯·福特和亚特兰蒂斯人大战西藏上古大师的游戏,但西藏人们很快就宣布说,用神秘古代激光是作弊行为。 曾经,猎巫人备受世人尊重,但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太久。 比方说十七世纪中叶的猎巫人将军马太·霍普金斯,足迹遍布英国东部,到处寻找女巫们的踪影。他向这些城镇索取的报酬是,每个女巫九便士。 这就是症结所在。猎巫人不能按工作时间取酬。他可能会花上一星期检查当地的老妪,如果他接下来对市长说“很不错,没有一个人戴尖顶宽边黑帽”,那么得到的就只是过分殷勤的感谢、一碗汤和意味深长的道别。 所以为了获取利润,霍普金斯必须找出相当数量的巫师。这让他在各地乡村委员会中有点不受欢迎,最终本人也被当成巫师,吊死在一个东盎格鲁村庄——这些聪明的村民意识到可以通过裁减中间人的方式,降低费用开销。 很多人认为霍普金斯是最后一名猎巫人将军。 严格来讲,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正确的。但事实也许与他们的想象并不一样。猎巫人将军死了,但猎巫人大军还在继续前进,只是动静小了一点。 世上再也没有真正的猎巫人将军。 也没有猎巫人上校、猎巫人少校、猎巫人上尉,甚至是猎巫人中尉。(最后一位猎巫人中尉在1933年死于卡特汉姆镇,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场由最堕落的邪教组织举行的纵欲祭祀仪式,于是爬上一棵很高的树想要看个究竟,结果摔了下来。实际上,这场活动只是卡特汉姆及怀提立夫贸易商联合会的年度晚宴和舞会。) 但世上还有位猎巫人中士。 现在又有了一名猎巫人二等兵。他名叫牛顿·帕西法。 是公报中的一则广告吸引了他,就在一台待售冰箱和一窝不怎么纯种的达尔马提亚犬之间: 加入专业队伍。招聘抗击黑暗势力的兼职助理人员。提供制服和基本培训。大量战地升迁机会。做个男人! 他在午餐时间拨打了广告下面的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您好,”牛顿试探着说,“我看到了您的广告。” “哪一则,亲爱的?” “呃,报纸上那个。” “没错,亲爱的。嗯,‘特蕾西夫人揭开帷幕’,除周四外每天下午。欢迎团体参加。你准备何时‘探索神秘世界’,亲爱的?” 牛顿迟疑片刻。“广告上说‘加入专业队伍’。”他说,“没提特蕾西夫人。” “哦,你要找的是沙德维尔先生。稍等,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后来,牛顿在与特蕾西夫人客套时得知,如果他当时指的是杂志上的广告,那么特蕾西夫人就会在除周四外的每天晚上,提供受过良好训练的私人按摩服务。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还有一则广告。在很久以后,牛顿问起这条是定在什么时间,特蕾西夫人说“周四”。 脚步落在没铺地毯的过道上咚咚作响,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咳嗽,一个音色好似旧雨衣的声音说道: “啥?” “我读到了您的广告。‘加入专业队伍’。我想多了解一些。” “哦。有老多人想多知晓些,也有老多人……”这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又突然恢复音量,“有老多人不想。” “哦。”牛顿勉强挤出了一个音节。 “侬叫什么,小子儿?” “牛顿。牛顿·帕西法。” “路西法?侬说啥?侬是黑暗之种吗,从深渊而来的诱人犯罪的生物,从冥府那酒池肉林中诞生的荒淫爪牙,受地狱恶魔主人们驱使的扭曲邪恶的奴隶?” “是帕西法。”牛顿解释说,“帕。别的不知道,反正我是来自萨里郡。”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有点失望。 “哦。对。中。帕西法。帕西法。许是俺早先见过这名字儿?”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叔叔倒是在豪恩斯洛市开了个玩具店。”他补充道,希望能有所帮助。 “是这样吗?”沙德维尔说。 沙德维尔先生的口音让人很难下个定论,它就像环英自行车赛一样到处转悠。这儿有个发疯的威尔士操练中士,那儿有个苏格兰教会长老看到有人在安息日干活,其间某处还有阴郁寡言的谷地牧羊人,或是充满敌意的萨默塞特守财奴。但不管口音变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好听一点。 “侬的牙口都是自己个儿的吗?” “哦,是的。除了补牙的填料。” “不是病秧子吧?” “我想还行。”牛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这就是我想参加民兵组织的原因。会计部门的布赖恩·波特就参加了,他现在杠铃握推能举起将近一百磅。而且他还在女王陛下面前接受了检阅。” “几个乳头?” “什么?” “乳头,小赤佬,乳头。”那声音暴躁地说,“侬有几个乳头?” “呃。两个?” “中。侬有剪刀吗?” “什么?” “剪刀!剪刀!侬是聋子吗?” “不。是的。我是说,我有剪刀。我不聋。” 可可几乎已经变成固态。杯子内壁长出了绿毛。 亚茨拉菲尔身上也落了一层薄灰。 一堆堆便条在他周围筑起环城。《精良准确预言书》中夹了许多从《每日电讯报》上撕下来的纸片,作为临时书签。 亚茨拉菲尔挪了挪身子,然后捏了下鼻子。 他几乎搞明白了。 他已经摸清这件事的大致轮廓。 亚茨拉菲尔从没遇到过艾格尼丝。她显然是太聪明了。通常天堂或地狱会找出那些有预言能力的人,并往相同波段的精神频道中发送大量噪音,以防过分准确的预言诞生。实际上几乎没有这个必要,这些人为了对抗脑海中回荡的图像,通常自己就会制造出足够的干扰。比方说,可怜的老圣约翰和他的蘑菇、谢顿大妈和她的淡啤酒。诺查丹玛斯喜欢收集有趣的东方药品。圣玛拉基喜欢私酿。 老好人玛拉基。他曾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整天坐在那里,想象着未来的教皇们。当然,完全是个醉鬼。要不是因为私酿威士忌,他本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智者。 悲剧结尾。有时你真希望有人能把那不可言喻的神圣计划完全想通。 赶快想。他必须做点什么。哦,对。给下线打电话,把这件事解决掉。 亚茨拉菲尔站起来,伸伸腿脚,打了个电话。 接着他心想:干吗不呢?值得一试。 他走回桌前,在便条堆里翻找起来。艾格尼丝真是厉害,而且聪明。但没人对准确预言感兴趣。 他把便条拿在手里,给查号台打了个电话。 “您好?下午好。谢谢。是的。我想,应该是个塔德菲尔德号码。或是下塔德菲尔德……呃,也可能是诺顿的,我不清楚准确的区号。是的。扬。姓扬。抱歉,不知道名字缩写是什么。哦。好的,您能把它们都告诉我吗?谢谢。” 再看书桌上,一根铅笔自己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笔尖断了。 “啊。”亚茨拉菲尔说,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嘴巴突然进入自动运行模式,“我想就是这个。谢谢。太感谢了。日安。” 他近乎虔诚地挂上电话,深吸几口气,又拨了个号码。最后三个数字给亚茨拉菲尔找了点麻烦,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天使倾听着铃声。接着有人拿起电话。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算不上粗暴,但他可能刚才正在午睡,现在感觉并不好。 那人说:“这里是塔德菲尔德六六六号。” 亚茨拉菲尔的手又开始哆嗦。 “你好?”那人说,“你好。” 天使稳住心情。 “抱歉。”他说,“打对电话了。” 他说完就挂上听筒。 牛顿不聋。他的确有剪刀。 他还有一大摞报纸。 牛顿经常会想,如果过去知道军事生涯主要包括将剪刀作用于报纸,那他绝对不会入伍。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给他列了张清单,就贴在这间局促拥挤的公寓墙壁上。这屋子位于拉吉特先生的报纸经销及录像带租赁店上面。单子上写道: 1)巫师。 2)无法解释的现象。现像。现相。事情,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牛顿寻找着以上这两种东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张报纸,扫了一眼头版,把报纸打开,略过二版(二版从来就没什么可看的),然后脸色绯红地履行着数清三版女郎乳头数目的任务。沙德维尔对这个问题态度强硬。“侬不能信任她们,这帮娘们儿贼得很。”他说,“女巫很可能在明面上抛头露面,就好像跟咱叫板。” 一对穿黑色圆领衫的夫妇在九版广告中横眉立目。他们自称领导着萨夫伦沃尔登地区最大的女巫集会团体,可以用极具生殖崇拜特色的小玩偶帮助人们恢复性能力。报纸上说他们要免费提供十个玩偶,送给写下“我最尴尬的性无能经历”并寄给他们的读者。牛顿把这篇报道剪下来,放进剪贴簿。 门口传来一阵沉闷的敲击声。 牛顿把门打开,一摞报纸站在外面。“挪挪屁股,二等兵帕西法。”它高叫着蹭进房间。报纸落在地板上,显出了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的身形。他痛苦地咳嗽两声,重新点起已经熄灭的纸烟。 “侬该去盯着伊。伊决计是个巫师。”中士说。 “谁,长官?” “稍息,二等兵。就他。那黑不溜丢的小个子。所谓的拉吉特先生。那些恶心的艺术品。红眼斜视的小黄神。好多胳膊的邪教女神。还有女巫,这些玩意儿海了去了。” “但他免费送咱们报纸,中士。”牛顿说,“而且还不算太旧。” “还有伏都教。俺打赌伊会施伏都巫术。把小鸡儿献祭给丧尸之神撒麦迪男爵。侬晓得,那戴高帽的黑杂种。唤醒死鬼,嗯,还强令伊在安息日干活。伏都巫术。”沙德维尔试探着抽了抽鼻子。 牛顿试图把沙德维尔的房东想象成一名伏都教徒。拉吉特先生的确在安息日工作。实际上,他和他富态安静的妻子,再加上富态欢闹的孩子们,几乎不休不眠地工作着,从来不考虑是星期几。他们兢兢业业地满足着附近居民的需求,提供软饮料、白面包、烟草、糖果、报纸、杂志和放在货架最上层的色情文学——牛顿一想起来就眼睛发酸。在他心目中,拉吉特先生能对小鸡所下的毒手,顶多也就是在保质期过后出售它们了。 “但拉吉特先生来自孟加拉,或是印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说,“我听说伏都教来自西印度群岛。” “啊。”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说着又点了根烟。或者说貌似又点了一根。牛顿从没看清长官的烟卷——主要是因为沙德维尔老用手挡在前面。他抽完后,甚至会让烟蒂都随之消失。“啊。” “嗯,不是吗?” “这是秘密,小子。猎巫人部队的内部军事机密。等侬成了正式成员,就会晓得被掩藏起来的真相。有些伏都教徒可能来自西印度群岛。俺可以向侬保证。哦,没跑儿,俺可以向侬保证。但最恐怖的那些,最黑暗的那些,都来自,嗯……” “孟加拉?” “就是它!对,小子,是这个。话都到嘴边了。孟加拉。没跑儿。” 沙德维尔把烟蒂搞没了,然后又偷偷摸摸卷了一支,从不让烟纸或烟丝被人看到。 “那么。侬有什么新发现吗,猎巫人二等兵?” “哦,这儿有一个。”牛顿拿出剪贴簿。 沙德维尔瞄了一眼。“哦,他们。”他说,“一对儿狗屎。自称是该死的巫师?俺去年去打听过。带着俺的正义武装和一包点火物,直接闯了进去,伊清白得像两只小羊羔,忙着做什么邮购蜂王浆的营生。一对儿狗屎。就算被个把小恶魔咬穿了裤子,他们也认不出来。垃圾。如今这世道可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小子儿。” 中士坐下来,从一个脏兮兮的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杯甜茶。 “俺跟侬讲过,俺是怎么加入部队的吗?”他问。 牛顿将这话视作允许自己就座的暗号。他摇了摇头。沙德维尔用一个破破烂烂的朗森打火机点起烟卷,满足地咳嗽两声。 “俺的室友——猎巫人上尉福克斯,纵火罪判了十年,烧了温布尔登一个女巫集会所。本可以把她们一勺烩了,可惜搞错了日子。是个好人。给俺讲了大战,天堂与地狱间的最后一仗……是伊给俺讲了猎巫人部队的内部机密。小恶魔。乳头。所有这些……” “他自知快不行了,侬晓得。得找个人把老理儿传下去。就像侬现在……”他摇了摇头。 “这就是咱眼巴前儿的状况,小子儿。”他说,“要搁几百年前,侬晓得,咱是大拿。咱站在世人与黑暗之间。咱是那条细细的红线。火焰的红线,侬晓得。” “我以为教会……”牛顿开口说。 “咄!”沙德维尔说。牛顿曾在书里见过这个字眼,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出口。“教会?他们干过啥好事?也够坏的。半斤八两。侬不能指望丫们扫奸除恶。如果丫们这么干,就等于坏了自己的买卖。侬要对付老虎,就别指望觉得狩猎只是朝猎物扔鲜肉的同伴。别瞎琢磨了,小子儿。对抗黑暗。全靠咱。”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牛顿总是努力看到别人最好的一面,但他加入猎巫军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上级——也是仅有的同袍——脾气就像倒置的金字塔一样稳定和谐。“很快”这个词,在这里表示不到五秒钟。猎巫军总部是一间泛着恶臭的小房间,有尼古丁色的四壁——几乎可以肯定那上面涂的就是尼古丁,以及烟灰色的地板——也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烟灰。这里还有张小地毯。牛顿尽可能绕着它走,因为这玩意儿会粘住鞋。 有面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不列颠群岛地图,上面插了许多自制标记:多数以伦敦为中心,位于“廉价一日游”范围之内。 但牛顿过去几周还是老往这儿跑。那是因为,这么说吧,极端的幻想变成了极端的怜悯,进而演化为极端的好感。沙德维尔有五英尺高,无论身上穿什么衣服,都会在人们的记忆——哪怕是短期记忆——中变成一件老胶皮雨衣。小老头的牙倒是一个不缺,但这是因为谁都不可能想要它们。只要在枕头下随便放上一颗,就可以让所有牙仙退避三舍。 他似乎完全靠甜茶、炼乳、手卷纸烟和体内郁积的能量维持生命。沙德维尔有个人生理想,他用自己的全部灵魂和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来追求这个目标。这是他的信仰,而这信仰就像一台引擎驱动着老人。 牛顿·帕西法这辈子从没有过人生目标。就他所知,也从来没有信仰。这实在让人难堪,因为牛顿特别想有个信仰,他认为信仰就像救生圈,帮助大多数人在生命的惊涛骇浪中拼搏。他很希望相信至高的上帝,但他也希望在把自己托付出去之前,跟全能的主聊上半小时,弄清一两个问题。他曾坐在各种教堂里,等待那一道光辉降下,但它没有出现。后来牛顿试图成为无神论者,但同样没有坚如磐石的信念来支持这一论断。在他看来,所有政治团体都同样虚伪。牛顿放弃了环保主义,因为他订阅的环保杂志向读者们展示了一个自给自足的花园计划,画面上有一头系在环保蜂房三英尺以内的环保山羊。牛顿曾在乡下祖母家住过很长时间,自认为多少懂点山羊和蜜蜂的习性,因此得出结论这杂志肯定是由一群疯子经营的。另外,它老是用“圈”这个词。牛顿始终怀疑,习惯用“圈”这个词的人,肯定是把他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圈在了外边。 他还试过信仰宇宙,这似乎还算圆满。但后来他天真地开始阅读一些标题中包含“混沌”“时空”和“量子”的新书。牛顿发现就连干这行的人都不怎么相信宇宙,而且还为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甚至是不知道它理论上是否存在而备感自豪。 对一根筋的牛顿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 他不相信幼童军,年纪稍大后,同样不相信童子军。 但他几乎已然相信联合控股(控股)股票上市公司的职员,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 牛顿·帕西法差不多是这样的人:如果他走进电话亭换了套衣服,那么出来时有可能貌似克拉克·肯特,但绝对不像超人。 可他发现自己挺喜欢沙德维尔的。人们总是这样,令中士不胜其扰。拉吉特喜欢他,是因为沙德维尔最终总会交出房租,也从来不找麻烦。而且他的种族主义倾向张扬无度,普适性极强,以致全然无害。沙德维尔讨厌世上每一个人,无论什么种族、肤色、血统,都难逃此劫。 特蕾西夫人也喜欢他。牛顿惊讶地发现另一间公寓的住客,是位慈爱善良的中年妇女。她那些绅士客户只是过来喝茶聊天的次数,至少跟来享受她尚能提供的微末技艺的次数相当。有时候,当牛顿在周六晚上慢慢饮用半品脱健力士啤酒时,沙德维尔会站在他们公寓之间的走廊里,叫喊着“巴比伦娼妇”之类的话。但特蕾西夫人曾私下对牛顿说,尽管她到过的最接近巴比伦的地方,只是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但还是挺感激沙德维尔这么说的。这就像免费广告,她如是说。 特蕾西夫人还说,自己也不介意中士在她下午开降神会时敲墙壁。她的膝盖老是疼,很难适时敲响桌子,假装通灵事件,所以一点沉闷的敲击声也很有用。 每到周日,她都会在沙德维尔门外放一盘晚餐,上面还扣个盘子用来保温。 你没法不喜欢沙德维尔,特蕾西夫人说。但无论如何,这跟往黑洞里扔面包团没什么区别。 牛顿记起了其他剪报。他顺着褪色的桌子把剪贴簿推给中士。 “这是甚?”沙德维尔狐疑地说。 “现象。”牛顿说,“您说要搜寻各种现象。恐怕这年头现象要比女巫多。” “有人用银子弹打野兔,结果转天镇上有个老太太瘸了条腿吗?”沙德维尔满怀希望地问。 “恐怕没有。” “有母牛被某个老娘们儿瞅上一眼,没两天就挂了吗?” “没有。” “那到底有些甚?”沙德维尔说着走到黏乎乎的棕色餐橱前,拿出一罐炼乳。 “有些怪事。”牛顿说。 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几周时间。沙德维尔积攒了不少报纸。有些甚至是几年前的。牛顿记性很好,也许是因为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记忆。如今他在某些神秘事件上,已经相当内行了。 “似乎每天都有新鲜事。”牛顿翻着一张张新闻纸说,“核电站出了点怪事,没人清楚到底是什么。还有人声称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大陆又升出海面了。”他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 沙德维尔把小刀戳进炼乳罐。遥远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们俩都本能地置若罔闻。所有电话都是打给特蕾西夫人的,其中有一部分不适合男人的耳朵。牛顿头一天上班时,曾好心接了一通电话;认真聆听过对方的问题后,他说了句“实际上是玛莎百货公司的100%纯棉男士紧身内裤”,话筒中随即传出忙音。 沙德维尔使劲吸了一口。“哼,全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鸟事儿。”他说,“肯定不是巫师干的。侬晓得,她们更擅长把东西整沉。” 牛顿数次张开嘴巴,又数次闭上。 “如果咱想集中精力整治巫术,就不能被这种鸟事牵扯精力。”沙德维尔继续说,“侬就没找出更有巫术感觉的东西吗?” “但美国军队已经登陆,并将它监管起来。”牛顿呻吟道,“一块不存在的大陆……” “上边儿有女巫吗?”沙德维尔的语气中头一次冒出兴趣的火花。 “上面没写。”牛顿说。 “哼,那就只是政治和地理问题了。”沙德维尔不屑地说。 特蕾西夫人突然从门口探头进来。“嗨,沙德维尔先生,电话里有位绅士找你。”她说完又冲牛顿友好地挥了挥手。“你好,牛顿先生。” “一边待着去,妓女。”沙德维尔条件反射地说。 “他的声音特别优雅。”特蕾西夫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士的侮辱,“另外我周日会给大家做点猪肝。” “俺宁肯跟魔鬼共进晚餐,女人。” “所以如果你能把上周的盘子还给我就帮大忙了,这才是好孩子。”特蕾西夫人说完就踩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和被打断的生意。 沙德维尔嘟嘟囔囔走向电话时,牛顿沮丧地看着桌上的剪报。这里面有篇报道提到巨石阵移动了位置,就好像它们是磁场中的铁屑。 牛顿隐约听到了中士的单方面谈话。 “谁啊?啊。中。中。侬是说?啥事体?中。侬说了算,先生。那么是在啥地方……” 但神秘的移动巨石这盘菜,或者说这罐炼乳,肯定不合沙德维尔的胃口。 “中,中。”沙德维尔向对方保证说,“俺们马上就去调查。俺会投入顶尖儿小队,随时可能向侬报告喜讯。绝没问题。回见,先生。也祝福侬,先生。”听筒挂回电话发出“叮”的一声,接着沙德维尔用不再恭顺谨慎的声音喊道:“瓜娃子!这帮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痛恨所有南方人,而在这个问题上,他站在北极点。) 中士走回房间,盯着牛顿,似乎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侬到底在叨咕些甚?”他说。 “所有这些怪事……”牛顿开口说。 “中。”沙德维尔依旧看着他,同时若有所思地用空罐子敲着牙齿。 “哦,这里有个小镇过去几年天气状况特别神奇。”牛顿绝望地继续说道。 “啥?下青蛙雨之类的玩意儿了?”沙德维尔似乎打起一点精神。 “不。只是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 “介也算现象?”沙德维尔说,“俺见过的现象,能让侬寒毛倒竖,小赤佬。”中士又开始敲牙。 “你何时见到一年四季有正常天气?”牛顿略显烦躁地说,“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就不正常,中士。那个小镇圣诞节会下雪。你上次在圣诞节看到雪是哪年?还有炎热漫长的8月?每年都是?清爽的秋季?你小时候做梦都想遇到的那种天气?11月5日的篝火节从不下雨,每年圣诞前夜都要落雪?” 沙德维尔的目光有些蒙眬。炼乳罐也停在了他的双唇之间。 “俺小时候从不做梦。”中士轻声说道。 牛顿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令人不快的大坑边缘溜达。他在潜意识里退开两步。 “反正就是很奇怪。”他说,“报纸上有个气象专家在谈论平均值、标准值和小气候之类的概念。” “那都是什么鬼玩意儿?”沙德维尔说。 “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牛顿说。一个人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总要学会一两招。他斜眼瞟了下猎巫人中士。 “女巫们擅长影响天气。”他提示说,“我在探索频道看过。” 哦,上帝啊,他心想,或者其他合适的神祇,别让我在这间烟灰缸里再花一晚上把报纸剪成碎片了。让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做些在猎巫军活动中等同于到德国滑水的事情吧。 “只有四十英里远。”他试探着说,“我想明天我可以过去一趟,然后四处瞧瞧,您知道。我自己出汽油钱。”他补充道。 沙德维尔若有所思地抹了抹上唇。 “这儿地方。”他说,“是叫塔德菲尔德,对吗?” “没错,沙德维尔先生。”牛顿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儿些南蛮子到底在鼓捣什么鬼把戏?”沙德维尔轻声自语道。 “中。”他接着大声说,“就这么着。” “谁在玩把戏,中士?”牛顿说。 沙德维尔没理他。“嗯。俺想这也没啥害处。侬出汽油钱,侬刚才说?” 牛顿点点头。 “那侬明天上午九点过来。”他说,“在出发前。” “干什么?”牛顿说。 “拿侬的正义武装。” 不久后,牛顿又听任一通电话响了半天。这次是克鲁利,他给出的指示基本与亚茨拉菲尔相同。沙德维尔应付差事地再次记录下来,与此同时特蕾西夫人兴致勃勃地在他身后打转。 “一天两个电话,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小部队肯定要玩儿命前进了!” “哼,快走开,侬这道德沦丧的渣滓。”沙德维尔嘟囔着把门一摔。塔德菲尔德,他心想,哼,好吧。只要他们按时付钱……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不是猎巫军的领导,但他们都支持这个组织,或者说至少知道他们的上司会支持这个组织。它出现在亚茨拉菲尔的代理人名单上是因为,哦,它是“猎巫军”。你必须支持任何自称猎巫人的团体,就好像美国必须支持任何自称反共组织的团体。至于它出现在克鲁利名单上的原因,就稍显复杂。像沙德维尔这样的人不会对地狱造成半点损害。事实正好相反。 严格来讲,沙德维尔也不是猎巫军的领导。根据中士手中的薪水册记录,这支部队由猎巫人将军史密斯统领。其下是猎巫人上校格林和琼斯,以及猎巫人少校杰克森、罗宾森和史密斯(与前者无亲属关系)。还有猎巫人少校汤锅、罐头、牛奶和茶几,这是因为沙德维尔有限的想象力已经开始枯竭。再往下是猎巫人上尉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斯密史及同上。其后是五百名猎巫人二等兵、下士和中士。大多数都叫史密斯,但这无关紧要,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都懒得看名录。他们直接出钱。 毕竟,这些人加在一块儿每年才六十英镑。 沙德维尔并不认为这是犯罪。这支军队是一笔神圣的信托财产,一个人总要做点什么。而古老的九便士可不能像当年那么赚了。 [1] 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传闻在英格兰东北部地区出现的黑色大型猫科动物。 [2] 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1855—1935),魔力射线(ley lines)理论的先驱倡导者和命名人。 [3] 悬挂他国旗帜用以避税,或获取其他好处,称为挂方便旗。 [4] 英国著名自然节目主持人。 [5] 藏传佛教中隐在喜马拉雅山群峰间的神秘乐土。 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慎小心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一道地沟,避开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他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巴,随即亡羊补牢似的冲迅速远逝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就不应该让它们上路,这些该死的大卡车,从不尊重其他行路人。我总是说,我总是说,要记住,孩子,没了车你也只是一名行人……”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一道低矮的篱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维多利亚时期浪漫诗人在被肺病折磨或是瘾君子刚开始戒毒的样子。 国际速递的人感到无法理解。在过去,而且是并非久远的过去,这条河岸边每隔十几码就会有个钓鱼人。孩子们在这里玩耍,情侣来到这里,手牵着手聆听水流扑簌,在苏塞克斯郡的落日余晖中享受情意绵绵。他和莫德在结婚前,也常来这里谈谈情。在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中,还曾做做爱。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着河道缓缓流下,通常会覆盖方圆数米的范围。间或露出的水面上,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彩缤纷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英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丽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一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语不发。他仍旧注视河流,目光随着那些骇人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失语。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跳了出来。“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跑回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签字时,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画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往回走,去往停靠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 一顶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满意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它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的,至少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天上点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把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们会在天上放火,他心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就快到时候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那么就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接着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马路。他刚走了一半,一辆德国产重型载货汽车突然拐过弯,它的司机已经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几近癫狂。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上帝啊,他心想,这家伙差点儿撞到我。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排水沟。 哦,他想。 对,一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看去,发现了对方。起初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控制了他的行为。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终于。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他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神说,就当是提前上路避开交通拥堵吧。 速递员心想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 早晨天发红。雨水就快来。 没错。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携上了吗?” “是,长官。” “探查钟摆?” “探查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为美国人及其他城居生命体提供的注释:英国乡村素来抵触中央供暖系统,认为其过于复杂,并且肯定会导致道德沦丧。他们更喜欢另一种供暖系统,把小木片和煤块掺在一起,上层辅以可能由石棉制成的大块潮湿圆材,全部堆成适合闷烧的小堆。这种系统被称为“再没有比噼啪作响的明火更好的东西了,不是吗?”。由于这些原料本身没有自燃倾向,所以在它们之下,还要放置一种类似蜡质的白色长方形小块,这种物质会剧烈燃烧,直到火堆的重量将其压灭。这种小白方块叫作引火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会让虎皮鹦鹉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个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进行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儿。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它是光明军需品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甚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苦痛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辉的大军跟你一道儿。”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之前从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军用大头针。只是普通的、那种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是勉强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它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全都锈迹斑斑了。其他地方,只有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早年间一位猎巫人久远的任务。 沙德维尔最终从烟灰缸里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终找到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它闪闪发光。 沙德维尔后退一步,又敬了个礼,双目泛着泪花。 接着老人利索地转过身,朝陈列柜敬礼。柜子陈旧残破,玻璃已经破裂,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就是猎巫军。这里陈列着军团银奖(这是猎巫军高尔夫比赛的奖章,可惜这项赛事已经七十年没举办过了);这里陈列着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血食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前膛装弹“雷电枪”;还有些看似是胡桃木的东西,但实际上是风干的猎头族脑袋,这是由猎巫人准尉霍勒斯·先下手为强·纳克捐赠的,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这里面陈列着历史。 沙德维尔在袖子上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然后打开一罐炼乳作为早餐。 如果光辉的大军试图与牛顿同行,部分人马肯定要掉队。这是因为除了牛顿和沙德维尔以外,他们都死了有段时间了。 如果你认为沙德维尔(牛顿从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名字)是个孤独的傻瓜,那你就错了。 只不过其他人都在几百年来的各种事件中去世了而已。这支部队曾和沙德维尔自己编造的薪水簿一样兵强马壮。牛顿早就惊奇地发现猎巫军的历史几乎和俗世间所有军队一样悠久,也几乎同样血腥。 猎巫人的薪酬标准由奥利弗·克伦威尔最后一次修定,此后再未改动。军官是一克朗,将军是一沙福林。这当然只是象征性的薪酬,因为你每找到一名女巫就能得到九便士,还可以优先挑拣她们的财产。 你真得靠这些九便士硬币过活。所以在沙德维尔得到天堂和地狱的薪水簿之前,猎巫军曾有段艰难岁月。 牛顿的报酬是每年一先令古币。 (为年轻人和美国人所作的注释:1先令=5便士。如果你了解当初的英国货币单位,将有助于理解猎巫军古老的财务系统: 2法新=1半便士。2半便士=1便士。3便士=1叁便士。2叁便士=1陆便士。2陆便士=1先令,或1鲍勃。2鲍勃=1弗罗林。1弗罗林+1陆便士=1半克朗。4半克朗=1拾鲍勃。2拾鲍勃=1镑,或240便士。1镑+1先令=1几尼金币。 英国人很长时间内拒绝采用十进制货币单位,因为他们认为那太复杂。) 作为义务,他必须随时携带“云母片、燧石箱、火绒箱或引火火柴”,不过沙德维尔表示朗森打火机也完全够用。就像普通士兵们欢迎连发枪一样,沙德维尔接受了烟卷打火机的发明。 在牛顿看来,猎巫军就跟那些一次次穿戴好古时军服,再现英国内战或美国内战的人一样。它让你在周末有机会走出去进行室外活动,也意味着那些将西方文明塑造成如今这样的优良传统,在你手中得以传承。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找起副驾驶座上纸箱里的东西。 他用老虎钳打开车窗,因为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篱,没过多久拇指夹就追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就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一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了一堆小册子,另外军队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很简单。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经实心钢针。如果他把这东西扔了,就别想面对老沙德维尔。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末牌日本车。他给这车起了英国著名路匪的名字——迪克·特平,希望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日本人曾是从西方复制一切的魔鬼机器人,但如今已经超英赶美,变为兼具技术与智慧的工程师。极力追求准确的历史学家可以将这一转变的日期精确到天。但绿芥末牌汽车,就是在这难以界定的一天中设计出来的。它融合了西方车的传统缺点,和许多独具匠心的日本车缺陷。像丰田、本田这样的企业正是因为避免了这些缺陷,才得以成就如今的辉煌。 尽管牛顿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他从没在街上发现过第二辆绿芥末牌汽车。这些年来,尽管没什么说服力,但牛顿还是热心地向朋友们称颂它的省油特性和极佳效能,希望有人买上一辆。俗话说霉运总想成双。 他会徒劳无功地指出绿芥末车823CC的引擎、三挡变速箱,以及不可思议的安全设备:特制安全气囊会帮你度过危急时刻——比方说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干爽大路上,却被一个巨大的安全气囊挡住视线而即将撞车时。他还略带抒情腔地称赞着车载朝鲜制收音机:能够接收到特别清晰的平壤广播。还有在你系好安全带时,仍会提醒你系好安全带的模拟电子语音提示系统。而且它是由某个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编制成的。这辆车是种艺术,牛顿如是说。 这里所说的艺术,大概是指制陶术。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然后暗下决心,如果必须在购买绿芥末牌汽车和走路间选择,他们会买一双鞋。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这辆车不可思议的节油性能,正是源于长时间停在修车厂中,等待全世界仅存的绿芥末牌代理商把机轴或其他部件邮寄过来。此人住在日本生鱼寿司市。 大多数人开车时都会进入一种蒙眬恍惚、仿佛禅宗入定的精神状态。牛顿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到底该怎么使用大头针。用不用说“我有根大头针,我知道怎么用它”?大头针保镖……针侠……007之金针人……纳瓦隆大针……[1] 牛顿也许有兴趣知道,在数世纪的猎巫史中,曾有三万九千名妇女接受过大头针检测,其中两万九千名说“哎呀”。由于如前所述的回缩针的应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名女巫声称它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关节炎。 此人名叫艾格尼丝·风子。 她是猎巫军的奇耻大辱。 在《精良准确预言书》很靠前的一个条目中,提到了艾格尼丝·风子的死亡。 英国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愚钝懒惰的民族,并不像欧洲其他国家那样热衷烧死妇女。德国人会以日耳曼民族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定期堆建火刑堆。尽管与宿敌苏格兰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牵扯了他们大量精力,但虔诚敬神的苏格兰人也会设法点起几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国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心思。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与艾格尼丝·风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差不多为英国猎巫狂潮画上了句号。一群喧闹嘶嚎的暴民,被艾格尼丝到处抖机灵显能耐的行为所激怒,在四月一日的夜晚来到她家,发现这位女巫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屋里等待他们。 “你们真磨蹭。”她对这些人说,“我十分钟前就该被点火了。” 接着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穿过突然鸦雀无声的人群,来到小屋外,走向小镇绿地间匆忙堆起来的火刑堆。传说中讲到,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后的木桩。 “捆结实点。”她对一脸震惊的猎巫人说。等到村民们磨磨蹭蹭地聚拢过来后,她在火光中仰起秀美的面庞,开口说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们。聚拢过来,直到火焰要将汝等烧灼,因我要汝等见证英国最后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获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责。让我的死成为传达给世界的一个资讯。聚拢过来,好好记住胡乱插手未解之事者,会有何等下场。” 接着她似乎露出微笑,抬头看着小镇上的天空,又补充道:“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说完这句怪异的渎神之词后,她再也不发一语。艾格尼丝任由人们堵上自己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里,等人们把火炬扔在干柴堆上。 村民们靠得更近了,有一两个人始终不太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现在他们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十秒后,小镇绿地上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扫平了山谷中所有活物,远在百英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这团火光。 这件事引发了许多争论,人们猜测着降下灾祸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恶魔。但后来在艾格尼丝·风子小屋中发现的便条显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圣或邪恶干涉,本质上都来源于艾格尼丝裙子里的东西。她深谋远虑地在里面藏了八十磅炸药和四十磅长钉。 艾格尼丝还留下一个盒子和一本书,就放在厨房里声明退订牛奶的便条旁。另外附有详细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个盒子,也有同样详细的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本书。它应该被寄给艾格尼丝的儿子约翰·仪祁。 发现这东西的人住在临近村镇,被这场爆炸吵醒的他,考虑着要不要无视这些指示,直接把小屋烧掉。他环顾四周,看着荧荧火光和布满长钉的废墟,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何况艾格尼丝的便条里,还有精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预言,描述出如果一个人忤逆她的指令,会有什么下场。 为艾格尼丝·风子的火刑堆点火的是一名猎巫人少校。人们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就缝在一片相当大的帽带内侧:不可奸淫·帕西法,英国最勤勉的猎巫人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仅存的后裔正——尽管是毫不知情地——驱车前往艾格尼丝·风子仅存的后裔的所在地,可能会稍感慰藉。他也许会觉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终于要得以了结。 但如果他知道这两人相遇后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要在墓地里翻个身,只可惜他没有墓地。 但牛顿首先要对付的是飞碟。 他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试图找到通往下塔德菲尔德的岔道口。飞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顿只得玩儿命踩刹车。 它跟牛顿看过的卡通片里的飞碟一模一样。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窗外。飞碟上有扇小门滑到一边,发出令人满意的咝咝声,一条发光的通道自动落向地面。门内亮起耀眼蓝光,勾勒出三个外星人的轮廓。它们走下斜坡。至少其中两个是走下来的。另外一个形似胡椒粉罐的家伙,应该说是滑下来的,而且到下面还摔了一跤。 另两个外星人没有理会胡椒粉罐疯狂的嘀嘀声,缓步走向牛顿,很像交警们在脑海中构思罚单时广泛采用的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个穿保鲜膜的黄蛤蟆,它敲了敲车窗。牛顿把窗子摇下。那东西戴着的磨砂太阳镜,总让牛顿联想起老片《铁窗喋血》里那种墨镜。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东西说,“这是您的星球,对吗?” 另一个绿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树林边。牛顿用余光看到它踢了一棵树,然后用腰带上挂着的某个复杂仪器检测一片树叶。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哦,对。我想是的。”牛顿说。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平线。 “已经拥有很长时间了,对吗,先生?”他说。 “呃。不是我个人的。我是说,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有五十多万年了。我听说。” 外星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开始产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说,“已经跟老碳氢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对吗?” “抱歉?” “您能告诉我您这个行星的反照率吗,先生?”蛤蟆始终注视着地平线,仿佛这么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先生,您们的极地冰盖小于此类行星的标准面积,先生。” “哦,天哪。”牛顿说。他心想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随即意识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弯下腰。在对前所未遇的外星种族的面部表情进行了有限判断理解后,牛顿发现蛤蟆有点忧虑。 “这次就先算了,先生。” 牛顿结结巴巴地说:“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说‘我’的时候,意思是说南极洲什么的应该属于所有国家,或是地区,而且……” “实际上,先生,我们接到指示要向您传达一条口信。” “哦?” “口信开始,‘我们向您传达一条关于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谐之类的口信’,口信结束。”蛤蟆说。 “哦。”牛顿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哦。十分感谢。”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您传达这个口信吗,先生?”蛤蟆说。 牛顿冷静下来。“哦,呃,我估计,”他说,“是因为人类,呃,驾驭了原子能和……” “我们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计是因为某种现象。好了,我们该走了。”它略微摇摇头,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飞碟走去,再没说一个字儿。 牛顿把头探出车窗。 “谢谢!” 另外那个小外星人从车旁走过。 “二氧化碳上升了0.5个百分点。”它粗声大气地说道,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牛顿一眼,“您肯定明白,您们作为受冲动消费拜金主义影响的优势种群,是可能受到起诉的,不是吗?” 它俩扶起第三个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舱门随即闭合。 牛顿等了一会儿,不想错过任何壮观的光线奇景,但飞碟只是停在那里。他最终开上路边的草地,绕了过去。当他朝后视镜看去时,飞碟已经不见了。 我肯定有什么事干得太过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另外这件事也不能告诉沙德维尔,他多半会破口大骂,因为我没数它们的乳头。 “总之。”亚当说,“你们对女巫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一个球门上,看着狗狗在牛粪堆里打滚儿。这只杂种狗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我读了有关她们的文章。”亚当略微提高音调说,“实际上,她们一直都是对的,用英国宗教审判之类的玩意儿迫害她们才是错的。” “我妈妈说她们只是些智慧女性,通过这种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统治集团施加给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歧视。”佩帕说。 佩帕的妈妈在诺顿工学院教书。 (这是在白天。到了晚上,她会用塔罗牌给神经紧张的行政人员们占卜算命,因为老习惯很难改变。) “对,但你妈妈老说这种话。”过了一会儿,亚当说道。 佩帕友善地点点头。“她还说,这些人至多不过是思想开放的生殖法则崇拜者。” “谁是生殖法则?”温斯利戴说。 “不知道。我估计大概跟五朔节花柱有关。”佩帕模棱两可地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崇拜魔鬼。”布赖恩说。但他说这话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他们”对恶魔崇拜毫无偏见。“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偏见。“反正恶魔总比一根傻兮兮的五朔节花柱强。” “这你就说错了。”亚当说,“那不是恶魔。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儿。有角。” “恶魔。”布赖恩说。 “不。”亚当耐心地说,“人们只是把他们搞混了。他只是也长角。他叫潘,是希腊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一半是羊?”温斯利戴说。 亚当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终说,“没想到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没有下一半。”温斯利戴说,“它们只有前一半和后一半。跟牛一样。” 他们用脚踝敲打着球门,又看了会儿狗狗。天气热得让人懒于思考。 佩帕说:“如果他有羊腿,就不该有犄角。那属于前一半。” “他不是我编出来的,对吧?”亚当委屈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们。要是我编的才怪呢。你们没必要冲我来。” “总之,”佩帕说,“就算别人把他当成恶魔,这个傻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头上长着对犄角。人们肯定要说,哦,这儿来了个恶魔。” 狗狗开始刨一个兔子洞。 亚当似乎心情有点沉重,他深吸了口气。 “你们不要每件事都这么咬文嚼字。”他说,“这就是如今的问题。物质至上主义。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到处砍伐雨林,还在臭氧层制造空洞。如今臭氧层有个超级大洞,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物质至上主义者。” “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布赖恩条件反射地辩解道,“我连一片愚蠢的黄瓜园还没清理完呢。” “杂志上写了。”亚当说,“做一个牛肉汉堡要消耗数百万英亩雨林。而臭氧泄漏出去,也都是因为……”他顿了顿,“到处喷东西的人。” “还有鲸鱼。”温斯利戴说,“我们得保存这个种群。” 亚当一脸茫然。他翻阅的《新水瓶座文摘》过刊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鲸鱼的事。杂志编辑认定所有读者都会赞同拯救鲸鱼,就跟他们认定所有读者都会喘气而且直立行走一样。 “有个电视节目是讲它们的。”温斯利戴说。 “咱们干吗要存鲸鱼?”亚当说。在他有些混乱的想象中,人们只有存够了奖章,才会考虑去存鲸鱼。 温斯利戴顿了顿,梳理着记忆。“因为它们会唱歌。而且有特别大的大脑。它们几乎快绝种了。而且咱们也不需要捕杀鲸鱼,因为它们只能做宠物食品之类的东西。” “如果它们那么聪明,”布赖恩缓缓说道,“那跑到海里做什么?” “哦,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整天游来游去,只要张嘴就能吃到东西……在我看来似乎挺聪明……”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长时间的吱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们匆匆爬下球门,沿着小路跑到十字路口,一辆小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很长一段刹车胎痕的尽头。 在其后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大洞。似乎这辆车曾试图躲避它。四人举目望去,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小脑袋迅速缩回洞里。 “他们”拉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牛顿拽了出来。由此义举赢得市民奖章的情景在亚当脑海中云集,急救学实用知识则在温斯利戴的脑海中云集。 “咱们不该动他。”他说,“也许有骨折。咱们应该去找人。” 亚当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只有一个屋顶隐约可见。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丝玛·仪祁就坐在桌前。绷带、阿司匹林和各类急救用品已经在上面摆了一个小时。 安娜丝玛刚才一直在查看时间,心想他随时可能出现。 但当他最终到来时,却和安娜丝玛的期望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他不是安娜丝玛幻想中的那种人。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顿挺高,但却是豆芽菜身材。他的头发无疑是黑色,却不具备任何时尚造型,只是很多从脑袋顶上长出来的黑色细丝。这不是牛顿的错。他当年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街角的理发店,手里攥着从杂志上小心撕下的画片,那上面总有个发型超酷的人冲镜头微笑。他会把图片给理发师看,要求剪成这个样子,谢谢。而经验丰富的理发师会看上一眼,然后给他剪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马桶盖基本型。一年后,牛顿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与各类发型相配的面容。牛顿·帕西法理过发后的最佳期望值,就是更短的头发。 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衣服上。能让他看起来温和、成熟或是顺眼的衣服,还没发明出来呢。如今他早已学会满足于任何能够挡风遮雨,外加存放零钱的服装。 而且他不帅。就算摘下眼镜也一样。(实际上,摘下眼镜后会更糟。因为他会被绊倒,身上缠一堆绷带。)另外,安娜丝玛替他脱下鞋子,想把他放到床上时,发现牛顿的袜子很奇怪:一只蓝的,脚后跟有洞,另一只灰的,脚趾处有好几个洞。 我估计心中应该升起出自母性的温情暖意之类的玩意儿,安娜丝玛心想,希望他洗过脚。 那么……高个儿、黑发但不帅。她耸耸肩。好吧。三分之二,还不坏。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安娜丝玛素来习惯向前看。她压抑住失望的心情,开口说:“咱们现在感觉如何?” 牛顿睁开眼。 他躺在一间卧室里,但不是自己的卧室。一看到屋顶就知道了。他卧室屋顶上还用棉线挂着模型飞机。牛顿一直懒得把它们取下来。 这个屋顶只是带有裂痕的灰泥板。牛顿此前从没进过女士的卧房,但他感觉此处肯定就是,主要是因为一股融合了几种柔和香味的气息。这里有点爽身粉和铃兰百合香水的味道,完全没有已经忘记干洗机内部是什么样的旧圆领衫的汗味。 他试图抬起头,但呻吟了一声,又把头放回枕头。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头撞到了方向盘。”把他唤醒的声音说道,“但没骨折。出了什么事?” 牛顿又睁开眼。 “车子还好吗?”他说。 “表面上没问题。里面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说‘请急上安卷带’。” “看见了吧?”牛顿对不存在的听众们说,“当年的人就是知道怎么造车。塑料抛光面几乎不会有凹痕。” 他冲安娜丝玛眨眨眼。 “我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西藏人,被迫紧急转向。”他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可能是发疯了。” 这个人形生物绕到牛顿的面前。它有黑发红唇和绿色眼眸,几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顿努力不让自己死盯着人家看。她说:“如果你疯了,也没人会发现。”接着她笑了笑。“知道吗,我还从没遇到过猎巫人。” “呃……”牛顿开口说,女子举起他打开的皮夹。 “我必须查看一下。”她说。 牛顿感觉极其尴尬,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沙德维尔给了他一张猎巫人正式委任卡,这东西为他带来一项特权,可以要求所有教区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执法官免费提供任意数量的干燥引火物。这张委任卡特别华丽,可以说是件书法杰作,也许还相当古老。他已经忘了这码事。 “其实这只是个业余爱好。”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是……”他不会说小职员,这里不行,现在不行,对这样的女孩不行,“电脑工程师。”他撒谎道。希望成为,希望成为。在内心深处,我就是电脑工程师,只是脑袋拖了后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丝玛·仪祁。”安娜丝玛说,“我是一名神秘学者,但那只是业余爱好。我其实是女巫。干得不错。你迟到了半小时。”她说着递给牛顿一张小硬纸片,“你最好读读这个。可以省不少时间。” 尽管从童年时起就跟电器不睦,但牛顿的确有台小型家用计算机。实际上,他有好几台。你肯定知道他会买哪种电脑。它们就是绿芥末汽车的桌上等价物。它们是那种,比方说,他买到后第二天就降价一半的电脑。或是推出时声势浩大,但不出一年就销声匿迹的款式。或者只有塞进冰箱里才能正常工作的。即便他侥幸买到功能基本正常的电脑,也多半是极少数装有漏洞繁多的早期操作系统的机器。但牛顿还在坚持,因为儿时的信念始终活在他心中。 亚当也有台小电脑。他用来打游戏,但从来玩不了多久。亚当会启动一个游戏,全神贯注地观察几分钟,然后开始玩,直到最高分计数器里的0用光。 当“他们”对这神奇技艺叹为观止时,亚当只是略感好奇,为何别人不这样打游戏。 “你们只需要搞清该怎么玩,然后就简单了。”他说。 牛顿注意到一摞摞报纸,占据了茉莉小屋前厅的大部分空间,不觉心头一沉。四壁上贴满剪报。部分文章还用红笔勾出的重点。牛顿略感欣慰地发现,其中有些文章他曾替沙德维尔摘出来过。 安娜丝玛的家具摆设特别少。她只随身带了一座钟,这可是传家宝。不是很大的古董老爷钟,而是一面挂钟,下面还有个摇来荡去的锋利钟摆;爱伦·坡如果见到,肯定想在下面绑个人。[2] 牛顿发现自己的目光老往钟上瞟。 “那是我的一位祖先制造的。”安娜丝玛说着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约书亚·仪祁爵士。你可能听说过他?他发明了那种可以滚动的小玩意儿,使得制造廉价精确时钟成为可能。人们用他的名字为其命名。” “约书亚?”牛顿谨慎地说。 “仪器。” 在过去半个小时中,牛顿听过一些相当难以置信的话题,并且几乎快要相信了。但你总要画条底线。 “仪器是以一个人的姓氏命名的?”他说。 “哦,对。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我认为是来自法国。接下来你就要跟我说,从没听说过哈弗莱·小机件爵士了吧……” “呃,别逗了……” “……他设计出的小机件,使得泵干浸水的矿井竖坑成为可能。还有彼得·小发明?赛勒斯·T.小玩意儿,美国最重要的黑人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曾说过,同时代的实用科学家中,只有赛勒斯·T.小玩意儿和埃拉·瑞德·小器具令他钦佩。还有……”她看到牛顿一脸迷茫。 “我的博士研究方向就是他们。”她说,“这些人发明了如此简单而常用的东西,以致所有人都忘了这些东西也需要有人发明出来。加糖吗?” “哦……” “你通常都加两块。”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牛顿低头看向女孩递给自己的卡片。 安娜丝玛似乎觉得它足以解释一切。 事实并非如此。 卡片中间有一条竖线。左半边貌似是一首短诗,用黑墨水写成。右边是红墨水写的评论和注解。结果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牛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干巴巴地说。 “你听说过艾格尼丝·风子吗?”安娜丝玛说。 “没有。”牛顿换上讽刺的口气,作为最后一道绝望的防线,“你接下来要跟我说是她发明了疯子吧?” “另一个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安娜丝玛平静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就去读读十七世纪早期的女巫审判记录。她是我的祖先。事实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烧死了。或者说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 牛顿心惊胆战地听她讲了艾格尼丝·风子之死。 “不可奸淫·帕西法?”故事结束后,他问道。 “这种名字在当时很常见。”安娜丝玛说,“显然他们有十兄弟,在一个信仰虔诚的家庭中。按照摩西十诫来排,应该还有贪恋·帕西法、伪证·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顿说,“天哪。我记得沙德维尔说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在军团档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奸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别想去伤害别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欢女人。”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牛顿说,“我是说,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许……这就是我遇到猎巫军的原因吗?可能是命运。”他希冀地说。 安娜丝玛摇摇头。“不。”她说,“没这回事。” “总之,猎巫跟过去可不一样了。我估计沙德维尔干过的最龌龊的勾当,也就是踢翻女灵媒桃瑞丝·斯托克斯家的垃圾桶。” “这话我只跟你说,艾格尼丝有点不好相处。”安娜丝玛闪烁其词地说,“她办事总走极端。” 牛顿挥了挥手里的纸片。 “但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说。 “是她写的。嗯,最初是她写的。这是初版于1655年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中第3819条预言。” 牛顿看了看手里的预言。他张大了嘴巴,然后又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会出车祸?”他说。 “是的。不。也许不知道。这很难讲。你要明白,艾格尼丝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预言家。因为她从不出错。所以这书根本卖不出去。” 大多数精神异能都是由于缺乏时空焦点而产生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神意识始终在时间长河中漂流,以致被视作不折不扣的疯子,即便以十七世纪兰开夏郡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要知道当时疯狂女预言家正成为本地逐渐增长的新兴产业。 但听她说话是一件乐事,这一点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艾格尼丝总说可以用一种青色霉菌治愈疾病,始终坚持洗手的重要性,说是可以洗去致病的微小动物。但所有正常人都知道,良好的臭味是抵御疾病恶魔的唯一屏障。她鼓吹用一种慢慢悠悠蹦蹦跳跳的方式跑步,号称可以延年益寿。这种说法极为可疑,也因此招来了猎巫人的注意。她还着重强调饭菜中纤维食品的重要性,这显然领先于时代。当时大多数人对饭菜中纤维食品的好感,仅仅在沙石之上。而且她还不治疗肉疣。 “全在你心里。”她这样说,“忘掉它,它就会消失。” 艾格尼丝显然有条通往未来的线路,但却是一条出奇窄小而特别的线路。换句话说,基本没用。 “什么意思?”牛顿说。 “她写出的预言,你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理解。”安娜丝玛说,“比如‘莫买Betamacks’。这是一条1972年的预言。[3]” “你是说她预言了录像机?”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条零散信息。”安娜丝玛说,“这才是重点。多数情况下,她会写出一条含糊其辞的预言,让你永远捉摸不透。直到事情过去后,才会发现她说得严丝合缝。而且她也不知道预见到的东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她对1963年10月22日的预言是金斯林镇一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顿礼貌地一脸茫然。 “当天肯尼迪总统遇刺。”安娜丝玛提示说,“但你知道,当年达拉斯还不存在。而金斯林镇则相当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孙,她的预言就会特别准确。”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关内燃机的知识。对她来说轿车只是样子奇怪的马车。就连我妈妈都以为这条预言指的是一辆皇家马车翻倒。你看,这不足以理解未来的具体情况。你必须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艾格尼丝就像个用显微镜观察大图片的人。她根据自己管中窥豹得来的些许信息,尽可能写出貌似良好的建议。” “有时你也可能交上好运。”安娜丝玛继续说,“举个例子,我的曾祖父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的前两天,解开了这条预言,赚了笔钱。你可以说我们是职业后人。” 她紧盯着牛顿。“你看,直到两百年前,才有人发现艾格尼丝写出《精良准确预言书》是为了留下一件传家宝。很多预言都跟她的后人,以及他们的运道有关。她差不多是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照顾我们。我们认为,这就是她写出金斯林镇预言的原因。我父亲当时就在那里,因此在艾格尼丝看来,他不可能被达拉斯的圆形物体击中,但很有可能被一块砖头砸到。” “真是个大好人。”牛顿说,“你几乎可以原谅她炸掉了整座村庄。” 安娜丝玛没理他。“总之,就是这样。”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始终致力于解读这些预言。总体来看,它的平均频率是一个月一条。最近变多了些,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么时候?”牛顿说。 安娜丝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时钟。 牛顿傻呵呵地轻笑一声,试图显得老于世故。经过今天这些怪事,他感觉不是特别正常。而且安娜丝玛的香水气味也让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运,现在还用不着秒表。”安娜丝玛说,“咱们还有,哦,大概五六个小时。” 牛顿思忖片刻。有生以来,他从未产生喝酒的冲动,但有些东西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次。 “女巫们在家里放酒吗?”他冒险问道。 “哦,是的。”安娜丝玛展颜一笑,很像艾格尼丝·风子从内衣抽屉里拿出那些东西时露出的笑容,“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有些怪东西在凝结的表面上蠕动。你应该见过。” “很好。有冰块吗?” 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是杜松子。冰块也是有的。安娜丝玛自小学习巫术,总的来说不赞成饮酒,但偶一为之倒也无妨。 “我跟你说过有个西藏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吗?”牛顿略感放松。 “哦,我认识他们。”安娜丝玛一边说,一边翻找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俩昨天从我家前院钻了出来。这些可怜人相当迷茫,所以我请他们喝了杯茶。后来他们借了把铁锹,就又下去了。我不认为他们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牛顿觉得有点败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西藏人?”他说。 “如此说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撞到他时,他说唵了吗?” “哦,他……他看起来像西藏人。”牛顿说,“藏袍,光头……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两位,其中一个英语说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钟还在拉萨修收音机,下一分钟就出现在地洞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你让他到大路上去,也许可以搭一架飞碟的便车。”牛顿灰心丧气地说。 “三个外星人?其中一个好像小铁罐机器人?” “它们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吗?” “这里可能是它们唯一没降落过的地方了。听收音机里说,它们降落在世界各地,传达那条有关宇宙和平的陈词滥调,如果有人说‘哦,然后呢?’,他们就板起脸飞走了。征兆和预示,正如艾格尼丝所说。”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她也都预言到了?” 安娜丝玛翻了翻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它输入电脑。”她说,“方便单词搜索之类的。你明白吧?会简单很多。这些预言可以用任何顺序排列,但这里有线索、笔迹什么的。” “她把预言都写在一个卡片索引盒里了?”牛顿说。 “不,一本书。但我,呃,放错地方了。当然,我们保存着副本。” “丢了,嗯?”牛顿试图在对话中加入些许幽默,“我打赌她没预言到这件事!” 安娜丝玛瞪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牛顿现在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 她继续说:“但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字母索引表,我祖父还发明了一种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统……啊,在这儿呢。” 她把一张纸推到牛顿面前。 “我事先没有完全解读出来。”安娜丝玛承认道,“是听了新闻以后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长纵横填字游戏的人。”牛顿说。 “不过,我觉得艾格尼丝也有点力有未逮了。关于海中巨兽、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报纸。你永远不知道艾格尼丝提到的东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浏览所有日报需要多长时间吗?” “三小时零十分钟。”牛顿不由自主地说。 “我认为咱们会得到奖章什么的。”亚当乐观地说,“从着火的汽车残骸里救出一个人啊!” “它没着火。”佩帕说,“咱们把车翻过来后,它甚至算不上残骸。” “应该着火的。”亚当指出,“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某些老车不知什么时候该着火,咱们就不能得到奖章。” 他们站在洞口,低头向下看去。安娜丝玛已经叫来了警察,他将事故原因认定为路基下降,并在周围放了些交通锥。洞里很黑,而且很深。 “应该挺有意思的,直接去西藏。”布赖恩说,“咱们可以学武术。我看过一部老片子,里面有个西藏山谷,那里所有人都活了几百岁。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婶婶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温斯利戴说。 亚当哼了一声。 “这可不太聪明,给山谷起个老平房的名字。”他说,“本可以叫丹罗明谷,或者,或者桂冠谷。” “总比香巴斯强多了。”温斯利戴委婉地说。 “香巴拉。”亚当更正道。 “我估计是同一个地方。可能有两个名字。”佩帕展示出不同寻常的外交手腕,“像我们家的房子。我们搬进去时,就把名字从寄宿屋改成了北景别墅,但我们还是会收到寄给‘寄宿屋西奥·C.丘比尔’的信件。也许他们现在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香巴拉,但别人还是称其为桂冠谷。”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小石子。他已经有点厌倦西藏人了。 “咱们现在干什么?”佩帕说,“诺顿农场今天要给羊群消毒洗澡。咱们可以去帮忙。”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更大的石头,等待着那一声闷响。但回声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想咱们应该为鲸鱼和雨林什么的做点事。” “比如说?”布赖恩问道。他很希望接受羊用消毒液以外的选择。他已经吃光了兜里的薯片,正把空包装袋一个个扔进大洞。 “咱们今天下午可以去塔德菲尔德,但是不吃汉堡。”佩帕说,“咱们四个人都不吃,那么就有数百万亩雨林不会被砍伐了。” “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砍。”温斯利戴说。 “又是物质至上主义。”亚当说,“鲸鱼也一样。真怪了,这种事总是没完没了。” 他盯着狗狗,感觉特别奇怪。 小杂种狗发现主人在看自己,期待地立起来。 “就是你这种家伙把鲸鱼都吃光了。”亚当严厉地说,“我打赌你几乎已经吃掉一整条鲸鱼了。” 尽管灵魂中最后一丝恶魔火花痛恨这样的行为,但狗狗还是忍不住耷拉下脑袋,发出呜呜叫声。 “还真是个适合成长的好地方啊。”亚当说,“没有鲸鱼,没有空气,因为海面上涨,所有人都得划小船代步。” “那亚特兰蒂斯人可走运了。”佩帕高兴地说。 “嗯。”亚当随口应道,他根本没在留心听。 亚当脑袋里发生了某些变化。它在疼。各种想法不请自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说,你可以做点什么,亚当·扬。你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你可以为所欲为。而对他说这些话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一个始终连在他身上,却未曾被人发现的部分,就像个影子。它在说:对,这是个腐朽的世界。它本该成就辉煌。但现在却烂透了,应该有所改变。这就是你降生的原因。为了让它变得更好。 “因为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亚特兰蒂斯人,我是说。因为……” “我已经受够了什么亚特兰蒂斯人和西藏人。”亚当厉声说。 三个孩子盯着他。他们从没见过亚当这个样子。 “对大人们来说倒是挺好的。”亚当说,“所有人拼命消耗鲸鱼和煤炭和石油和臭氧和雨林和别的东西,根本不给咱们留。咱们就只能去火星之类的地方,不然就只能留在黑暗潮湿,而且空气不断泄漏的地方。”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亚当。“他们”都别过脸去,避开彼此的目光。亚当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 “在我看来,”布赖恩讲求实际地说,“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再读这些东西。” “就好像你那天说的。”亚当说,“你从小到大读到的都是海盗、牛仔、太空人,你刚觉得世上充满了这些神奇的东西,结果他们告诉你其实只有死鲸鱼和被砍掉的雨林和数百万年都不消解的核废料。要我说的话,这些东西真不值得让人长大。”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阴影笼罩整个世界。暴雨云正在北方积聚,阳光给云朵染上片片黄色,天空仿佛出自某个热情洋溢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之手。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应该被推倒重来。”亚当说。 这听起来不像是亚当的声音。 一股悲风吹过夏日树林。 亚当看着狗狗,它正尝试拿大顶。远方传来低沉的雷鸣。他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弹爆炸一切重来,那才好呢,只是这次要让它好好发展。”亚当说,“有时我觉得自己希望这种事发生,然后咱们就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 雷鸣再度响起。佩帕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他们”之间常见的可以延续数小时的默比乌斯圈式争吵。此刻亚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们很难解读——不是恶魔的神情,因为那差不多算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此刻出现的东西要糟糕得多,给人一种空洞阴沉的感觉。 “哦,我不知道咱们,”佩帕试探着说,“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那些核弹爆炸的话,咱们也都会被炸飞啊。作为还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亲,我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他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耸耸肩。 “然后巨大的蚂蚁就会占领世界。”温斯利戴说,“我看过这部片子。或者你得随身携带锯短了的霰弹枪,而且所有人都开那种,你知道,插着匕首和枪的车……” “我不会让巨型蚂蚁之类的东西出现。”亚当兴奋得令人恐惧,“而且你们都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的。整个世界都属于咱们,酷毙了。不是吗?咱们可以把它分了。咱们可以玩特别棒的游戏。咱们可以用真正的军队打仗。” “但那个世界没别人。”佩帕说。 “哦,我可以给咱们造点人出来。”亚当快活地说,“至少足够组成军队。咱们可以每人拥有四分之一世界。比如说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后一缩,仿佛亚当的手指是红热的拨火棍,“可以拥有俄罗斯,因为它是红的,而你的头发也是红的,对吧?温斯利可以拥有美洲,布赖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欧洲,以及……以及……” 即便他们都心存恐惧,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啊……哈。”佩帕结结巴巴地说,此时坚强的冷风正抽打着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为什么温斯利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个俄罗斯。俄罗斯没劲。” “你可以得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亚当说。 “也就是说,我只有非洲和一堆无聊的小国家。”布赖恩说,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不忘讨价还价,“我倒是不介意澳大利亚。” 佩帕捅了他一下,急切地摇摇头。 “澳大利亚是狗狗的。”亚当的双目中闪烁着造物的火光,“因为它需要奔跑的空间。而且那里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让它追,而且……” 云层向四方翻涌,仿佛倒进一碗清水中的墨汁,以比狂风还快的速度覆盖天宇。 “但不会再有兔……”温斯利戴尖声喊道。 亚当没听见,至少没听见脑袋之外的任何声音。“这里真是一团糟。”他说,“咱们应该从头来过。只要救出咱们需要的人,然后从头来过。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帮了地球一个大忙。看看那些老疯子把这里搞成了什么样子,真让我生气……” “你要知道,其实是记忆。”安娜丝玛说,“它既能向后也能向前。我是说,种族记忆。” 牛顿又搬出那副礼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说的是,”安娜丝玛耐心地说,“艾格尼丝并没看到未来。这只是一个比喻。她看到的是回忆。当然,看得并不真切,而且这些信息经过她的理解过滤后,总会有些混淆。我们认为她最擅长回忆发生在后代身边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个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为她这么写过,而她写的东西又是对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的回忆。”牛顿说,“那么……” “我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是,呃,有些证据表明事实就是这样。”安娜丝玛说。 他们看着摊在中间的地图。旁边的收音机里有人唠唠叨叨说着什么。牛顿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女人正坐在自己身边。冷静点,他对自己说。你是一名士兵,不是吗?好吧,几乎算是。那就假装是一名士兵。他使劲想了几微秒。好吧,那就假装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士兵正表现出最得体的风度。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麻烦上来。 “为什么是下塔德菲尔德?”牛顿说,“我仅仅注意到这里的古怪气候。理想的小气候区,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小地方拥有独一无二的好天气。” 他瞅了一眼安娜丝玛的笔记本。这地方肯定有点不对劲,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经在全球范围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样。塔德菲尔德不仅拥有可以校准时令节气的标准气候,还有极强的抗变化力。唯一一所小笼圈养式农庄没两年就垮了台,被一所老式养猪场所取代,这个农场主让他的猪在苹果园里自由奔跑,并加价出售猪肉。本地的两所学校也十分固执,似乎对教育方式变革有极强免疫力。一条本可以将下塔德菲尔德变成“18号岔路口—快乐小猪休息站”的高速公路,在五里外拐了弯,绕过巨大的半圆然后继续前进,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个永不改变的乡村孤岛。谁也不知道个中缘由。第一名调查员精神崩溃了,第二名做了修士,第三名跑去巴厘岛画裸女。 似乎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光阴,都将方圆几英里的土地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区。 安娜丝玛又从索引盒里抽出一张卡片,从桌上弹过来。 “我不得不查看了许多郡县地方志。”安娜丝玛说。 “这条为什么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艾格尼丝对时间顺序的处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哪条应该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为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设计出一个系统。” 牛顿看了几张卡片。比如: “这位特别不擅长领会艾格尼丝的意思。”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说。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 他几乎已经说服自己UFO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他的臆想。西藏人可能是……好吧,他还在考虑,总之无论是什么,肯定不是西藏人。但他越来越坚信自己正跟一位特别有魅力的女孩共处一室,而且她显然喜欢他,至少不讨厌他。这绝对是牛顿今生今世头一遭。的确有很多怪事正在发生,但如果他努力驾驶常识之舟,顺着波涛汹涌的证据之河逆流而上,也许能假装这些只是……嗯,气象气球,或者金星,或者集体幻觉。 总而言之,此刻牛顿用来思考的东西,显然不是他的大脑。 “但你看,”他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除了平常就有的以外。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哦,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一场白日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有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是个灵媒。但它似乎在移动。” 牛顿尚能控制自己的意识进行恰如其分的翻译。当大多数人说“你看,我是个灵媒”时,他们想说的是“我想象力过分活跃但没什么独创性/涂黑色指甲油/跟我的相思鹦鹉聊天”。而安娜丝玛说这话时,感觉像是在承认她患有一种自己不太喜欢的遗传病。 “世界末日大决战在移动?”牛顿说。 “很多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艾格尼丝说是他。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影踪。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们。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被拦腰斩断了,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写了‘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那儿当年是一处战时机场。在十几年间,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还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伽呢,看在上帝分儿上。那儿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觉自己的思路开始乱跑。她又开始考虑那个一直等她考虑的私人问题。牛顿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不了多久,不至于让你神经紧张。 收音机里正在说南美雨林。 新的雨林。 它开始猛长。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这不对头,他在想。我刚掌握了对付老鼠的窍门,而且几乎就要搞定马路对面那条该死的德国牧羊犬了。现在他要把一切结束,我又会变回那个眼睛冒火的老家伙,去追逐失落的灵魂。这算怎么回事?它们根本不反抗,而且一点味儿都没有…… 温斯利戴、布赖恩和佩帕的思绪不太连贯。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跟着亚当拼命往前走,简直快飞起来了。试图反抗迫使他们前进的力量,只会造成多处腿骨骨折,而且仍要继续前进。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看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冲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们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第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这想法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而且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你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这一点也不棒。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重点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也不是正经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通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根本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时候,你需要树。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的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他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他喊。 探寻的根须肯定是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是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龙头。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水的根须堵塞。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如海水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当然了,他推想着。它们拥有阳光,他的树可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样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穹顶是由一种塑料制成,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发出,波长周期有二十四小时。 把它加速后,你就会听到“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这些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一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只是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篷。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黄瓜卷寿司号捕鲸科考船正在进行一项科学考察任务,课题为:你一周内能捕到多少鲸鱼? 可是今天一条鲸鱼都见不到。船员们盯着显示屏,这些先进的科学设备可以捕捉到任何比沙丁鱼大的东西,同时计算出它在国际鲸油市场上的净值。但现在屏幕上什么都没有。偶尔出现的小鱼都行色匆匆,好像特别着急赶往别的地方。 船长在控制台上敲打着手指。他担心自己很快就要开始一项私人研究:没有带回整船研究材料的捕鲸船船长,作为一种数量稀少的科学样本,会有什么下场。他猜测着他们会做些什么。也许他们会把你和一柄鱼叉锁在小房间里,希望你作出荣誉的选择。 这不正常。应该有什么东西才对。 导航员调出一张图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尊敬的阁下?”他说。 “怎么了?”船长暴躁地说。 “咱们的仪器似乎出现了严重故障。这个区域的海床应该是二百米深。” “那又怎样?” “我读到了一万五千米,尊敬的先生。而且还在下降。” “别傻了。根本没有这么深。” 船长瞪着价值数百万日元的尖端科技产品,重重捶了一拳。 导航员露出紧张的微笑。 “啊,先生。”他说,“它已经变浅了。” 亚茨拉菲尔和丁尼生都知道,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远在深海之下,沉睡着海中巨妖。 现在它正徐徐醒转。 它挺起身躯,数百万吨深海淤泥从体侧倾泻而落。 “看。”导航员说,“只有三千米了。” 海中巨妖没有眼睛,深渊里本也没东西可看。但当它翻江倒海穿过冰冷水体时,接收到了海中的微波噪音、哀伤的哔哔声和鲸鱼的歌声。 “呃。”导航员说,“一千米?” 巨妖不太高兴。 “五百米?” 捕鲸船在突然涌起的海水上摇摆。 “一百米?” 那上面有个金属小玩意儿。巨怪扭了扭身子。 千百万份寿司晚餐高喊着复仇的呼声。 小屋的窗户向内迸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一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抱在一起,站在翻倒的桌子和墙壁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尼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它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掏出一张卡片。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会成为,成为那啥?这个艾格尼丝还真会开玩笑。” 当女性长辈在屋里作陪时,献殷勤会变得相当困难。她们总喜欢喃喃自语,或是叽叽喳喳,或是要香烟抽。最可怕的一招,当数拿出家庭相册——性别大战中这一侵略行为,已经在某次日内瓦大会上被明令禁止。如果这位长辈已经死了三百多年,那感觉更是雪上加霜。某些跟安娜丝玛有关的想法确实在牛顿心中靠了港,不仅是靠港,而且还被拖上岸,整修一新,刷上亮丽的油漆,同时刮去底部的藤壶。但一想到艾格尼丝的预见能力,牛顿就觉得一桶凉水从脖子根儿冲下来,浇灭了他的欲念之火。 牛顿甚至把玩过请她共进晚餐的念头。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某个克伦威尔时期女巫坐在自家小屋里,欣赏他们吃饭的情景,牛顿就觉得寒毛倒竖。 他现在的心情跟人们烧死女巫时差不多。他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可不想再被几世纪前的某个老疯婆子操纵。 壁炉里传出一记闷响,像是部分烟囱砸了下来。 接着他想到:我的生活才不复杂。用不着艾格尼丝,我都能一眼看到头。它一路通向提前退休、办公室里的人举办的欢送会、一间明亮干净的小公寓、一场干净空虚的死亡。当然,除非我马上要被压在一间小屋的废墟下,死于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今天。 掌管文书记录的天使在我这儿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这些年来,我的生活肯定每一页都写着“同上”。我是说,我到底做过什么?我没抢过银行。我没得过违章停车罚单。我没吃过泰国菜…… 又有一扇窗户迸裂,发出欢快的叮叮当当。安娜丝玛张开双臂把他抱住,随即叹了口气,但一点也不显得失望。 我从没去过美国。还有法国,加莱港可不能算数。我从没学会演奏乐器。 电线终于抵抗不住强风,收音机也没了声音。 牛顿把头埋在女孩的秀发中。 我从没……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钉子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钉子,狐疑地瞪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英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钉子,放回地图上,使劲按住。 钉子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一把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一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惹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他不知道这个推测居然准得离谱儿。 但穿驼绒外套的小子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打起精神。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把自己人丢下。”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你见到一桩阴谋,就要将其破坏。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有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它。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实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得救,再也用不着搞世界末日大决战之类的玩意儿,那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尽管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式通信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真遇上碰巧接通的情况,他们几乎都大为惊诧。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起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有助于改善屋里的味道。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了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一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们可以杀……阻止这一切!时间刚刚好!你们只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疯狂地冲蓝光微笑。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感情地说。 “用不着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时,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的兴奋之情下方出现一个冰洞,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大获全胜,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开口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又改了主意。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冷淡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一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他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喻的问题。” “我们也是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梅塔特隆。”(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了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也不过是几千年没拿炎剑而已……”亚茨拉菲尔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不错的开始。”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平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一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梅塔特隆说。 亚茨拉菲尔竭力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梅塔特隆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还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小心翼翼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和到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复。回见。” “我现在有事跟你说……”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们就快耐不住性子了。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些他都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次,如果算上中途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次。也许他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超低评价,不应该大声喊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辉煌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上……”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但与此同时已然察觉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是那么回事!”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盯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一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逼近。 圆环在他前方闪烁着暗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速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圈远点儿,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充满仇恨、甲缝藏污纳垢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说起脏话。他已经踏进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一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了,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你好?”他说,“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就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烛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范。它具有公寓所应具有的一切优点:宽敞、整洁、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因为克鲁利就不住在这儿。 这儿只是他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因此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个白色皮质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军团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键。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扬声器,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声音重现效果还是那么完美。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就为它升级,因为他觉得自己伪装成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新潮电脑。它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还有标准电脑授权协议书。那上面写道“如果电脑1)不能工作,2)不能像昂贵的广告中所说的那样工作,3)电死周围的生物,4)你打开时发现电脑根本不在买来的昂贵盒子里,这显然、绝对、无疑且无一例外地不是生产厂家的错误和责任。购买者应该认为能够把钱交给生产厂家,这是天大的幸运。另外购买者对自己刚买下的这台私人财产所进行的任何操作,都终将招致配备骇人公文包和超薄手表的严肃人士密切关注”。计算机公司提供的授权书让克鲁利印象深刻,他还寄了一包给下界起草“不朽灵魂协议”的部门,顺便贴了张黄色便条,上面写道“学着点儿,伙计们……”) 公寓中让克鲁利投入精力的只有那些盆栽。它们又大又绿又茂盛,叶片健康茁壮,泛着光泽。 这是因为克鲁利每周一次拿着绿色塑料喷雾器,为叶子喷水,跟盆栽聊天。 他是在七十年代早期,从BBC第四套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方法,并马上认定这是绝妙的主意。但聊天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克鲁利的行为。 他所做的是向盆栽们灌输对上帝的敬畏。 更准确地说,是对克鲁利的敬畏。 除此以外,他每隔几个月就会选一盆长得太慢,或是患上枯叶病,或是变黄,或者只是不如同伴们长得好的盆栽。克鲁利会拿着它走到其他盆栽面前。“跟你们的朋友说再见吧。”他会对它们说,“他就是搞不定……” 然后他会拿着这盆冒犯天威的植物离开公寓,过一个小时左右,带着大空花盆回来,放在公寓中显眼的位置。 这里的盆栽是全伦敦最繁茂、最翠绿、最美丽的,同时也是最担惊受怕的。 休息室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提供照明。 四壁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蒙娜丽莎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并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不满。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去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帕西法先生出门了,亲爱的。”她说,“他今天早晨到塔德菲尔德去了。出任务。” “我想跟随便什么人谈谈。”克鲁利解释说。 “我会告诉沙德维尔先生的。”她这样说,“等他一回来就说。那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天上午我要工作,我不能让那位绅士等这么长时间,不然他会感冒的。而且下午两点奥默罗德夫人、史考基先生和小朱莉娅还要过来坐坐。我得收拾房间,提前做准备。但我会把您的口信带给沙德维尔先生。” 克鲁利放弃了。他试图看本小说,但无法集中精神。他试图把自己的CD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但很快也放弃了。因为克鲁利发现它们已经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了,藏书也是,他的灵魂乐收藏品也是。 (这套藏品让克鲁利特别自豪。他花了几千年把它们收集起来。这是真正的灵魂乐。所谓的灵魂乐教父詹姆斯·布朗根本不在其列。)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有的消息,呃,显示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呃。 “这一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完全不明白末日之战是什么。他不是我主之子。 “啊。”克鲁利说。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克鲁利?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四活物已经上马——但他们要骑向何方?有些事出了问题,克鲁利,这是你的责任。而且很有可能是你的错误。我们相信你会有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克鲁利镇静地说,“极其合理。” ……因为你将在我们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会有很多时间来解释。我们特别有兴趣听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且你所说的话,以及到时候的处境,会为地狱中的所有受难灵魂提供娱乐和快慰,克鲁利。因为无论那些折磨有多么难熬,无论最下层的罪人所经受的刑罚有多么痛苦,克鲁利,你所经历的都会更糟…… 克鲁利一挥手把电视关掉。 黯淡的灰绿色屏幕还在说话,寂静本身凝成了字句。 别妄想从我们手中逃脱,克鲁利。你无路可逃。待在原地。你会被……接收…… 克鲁利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个车形黑色物体正朝这边缓缓驶来。它的样子很像车,足以欺骗不经意的目光。但克鲁利看得特别仔细,他发现轮子不仅不转,而且根本就没连在车上。它经过每栋房子时都要减速。克鲁利估计车里的乘客(他们肯定都不是司机,更不知道该怎么开车)正在观察门牌号码。 他还有一点时间。克鲁利走进厨房,从水槽下面拿出一个塑料桶,然后回到休息室。 地狱有关部门已经停止通信。克鲁利把电视机屏幕转向墙壁,以防万一。 他走到蒙娜丽莎面前。 克鲁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露出一个保险柜。这不是普通的墙壁保险柜,而是从一家专门为核工业服务的公司买来的。 恶魔打开柜门,露出带有号码盘的内门。他拨动转盘。(密码是4004,很好记,那一年他爬到了这个愚蠢又奇妙的星球。当时这里还崭新发亮。) 保险柜里放着个保温瓶,还有一双胶皮手套,就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胳膊,还带夹具的玩意儿。 克鲁利定了定神,紧张地看着热水瓶。 (楼下传来一记撞击声,那里曾是前门……) 他戴上手套,谨慎地拿起水瓶、夹具和水桶,转念一想,又从一盆繁茂的橡胶树旁拿起了喷雾器,随即走向办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就好像热水瓶里盛满了某种危险物质,一旦掉在地上,甚至是动一下掉在地上的念头,都会产生旷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让三流科幻片里的老人说出这样的台词:“这个弹坑所在的位置,曾经矗立着花生顿城。” 他来到办公室,用肩膀顶开房门,然后慢慢下蹲,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板上。桶……夹具……喷雾器……最后战战兢兢地放下了保温瓶。 一滴汗珠出现在克鲁利的额头上,流进了眼睛。恶魔把它掸掉。 他极其小心地用夹具拧开瓶盖……小心……小心……就是这样…… (楼下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尖叫。应该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小老太太。) 克鲁利绝对不能急躁。 他用夹具捏起水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他把瓶里的东西倒进水桶。只要稍有闪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六英寸缝隙,将桶放在顶上。 他用夹具把盖子拧好,然后(……走廊里传来一记撞击声……)摘下树脂手套,拿起喷雾器,坐到办公桌后。 “克蠕戾……?”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边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能感觉到这个滑溜溜的小爬虫。”是利古尔。 哈斯塔和利古尔。 如果有人说恶魔骨子里就是邪恶的,克鲁利会头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大多数恶魔并非如此。在这场宇宙棋局中,他们自我感觉就跟税务监察员一样——也许是做着不受欢迎的工作,但对全局来说至关重要。说到这里,其实有些天使也并非道德标兵。克鲁利就遇到过两三个家伙,一遇到要对冒渎之人施以正义惩戒的任务,就表现得特别积极,下手狠得要命。总而言之,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但另一方面,也有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人。他们会从这些煞风景的事儿里享受到扭曲的快感,有时你甚至会把他们错当成人类。 克鲁利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强迫自己放松,结果彻底失败了。 “在这儿,伙计们。”他叫道。 “我们要跟你谈谈。”利古尔说。(他说这话的腔调,是有意要把“谈谈”变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词。)一个敦实的恶魔推开办公室大门。 水桶随之歪倒,正好扣在利古尔脑袋上。 如果你往水里放一小块钠,就可以看到它发热燃烧、疯狂旋转、放射光亮、噼啪作响。眼下的场面就与此类似,只是更加恶心。 利古尔开始闪烁燃烧,肌肤剥落。棕色油烟从他身上汩汩而出,恶魔开始尖叫,尖叫,再尖叫。接着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摊,在地毯焦黑冒火的圆圈中闪着光亮,看上去就像一堆被碾碎的鼻涕虫。 “嗨。”克鲁利跟哈斯塔打了声招呼。他走在利古尔身后,很可惜没被泼到。 有些东西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恶魔也无法想象其他恶魔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圣水。你这杂种。”哈斯塔说,“你这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根本没对你做过什么。” “还没有。”克鲁利更正说。他觉得略微安心,现在两方实力正趋近平衡。趋近,但尚未平衡,还差得很远。哈斯塔是地狱公爵。克鲁利连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界中,母亲们会用你的命运来吓唬不乖的孩子。”哈斯塔刚说完就觉得地狱风格的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要让你家破人亡,伙计。”他补充说。 克鲁利举起绿色塑料喷雾器,威胁地晃了晃。“走开。”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四声过后,答录机开始工作。他隐隐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不用吓唬我。”哈斯塔说。他看到一滴水珠从喷嘴渗了出来,顺着塑料容器缓缓滑向克鲁利的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鲁利问道,“这是森斯伯瑞超市销售的喷雾器,全世界最廉价最有效的喷雾器。它可以在空中喷出一片很像样的水雾。还用我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它可以把你变成那样。”克鲁利指了指地毯上那一片狼藉,“现在,快走开。” 喷雾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鲁利弯曲的手指,停在那里。“你在唬我。”哈斯塔说。 “也许是。”克鲁利尽量显出完全不准备唬人的语气,“也许不是。你觉得今天运气如何?” 哈斯特打了个手势,圆形塑料瓶像米纸一样融化,里面的水全都洒在克鲁利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错。”哈斯塔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很尖,舌头来回伸缩。“你呢?” 克鲁利一言不发。A计划奏效。B计划失败。一切就看C计划了。但这里有问题:他只计划到B。 “那么。”哈斯塔嘶声说道,“该上路了,克鲁利。”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克鲁利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什么事?”哈斯塔笑着说。 克鲁利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警告哈斯塔:“不要动。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认真的。你好?” “哦。”克鲁利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然后又说,“哦。有个老朋友在。” 亚茨拉菲尔挂了电话。克鲁利琢磨着他本来想说什么。 C计划突然跳进他的脑海。克鲁利没有把话筒挂上,而是说:“好的,哈斯塔。你通过考验了。你可以跟大孩子们一起玩了。” “你发疯了吗?” “不。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考验。在我们把恶魔军团交给你、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之前,地狱君王们必须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克鲁利,你在撒谎,要不就是发了疯,也可能两者都有。”哈斯塔说,但他的信心已经动摇。 只在刹那之间,哈斯塔把玩了一下这个可能,而这正是克鲁利得手的地方。地狱有可能在考验他。克鲁利也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哈斯塔是个妄想狂,对于生活在地狱的恶魔们来说,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应。毕竟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克鲁利开始拨一个电话号码。“没关系,哈斯塔公爵。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但咱们干吗不跟黑暗议会谈谈呢?我敢保证他们会说服你的。” 他拨通那个号码,话筒中传出铃声。 “再见了,傻瓜。”他说。 话音未落,克鲁利已然消失。 仅仅过了几微秒后,哈斯塔也没了踪影。 许多年来,神学家们投入了大量工时来争论这个著名的问题: 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把以下事实纳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这是天使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他们也许会陶醉地聆听天籁,但绝没有跑下场摇摆身体的冲动。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于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间,亚茨拉菲尔在伦敦波特兰区一所正儿八经的男士俱乐部学会了加伏特舞步。尽管他一开始笨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炉火纯青。几十年后加伏特舞步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时,他还相当懊恼。 所以假设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设他有个合适的舞伴(根据题设要求,必须也会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针尖上跳),答案是简简单单的一。 接下来,你也许要问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恶魔跳舞。毕竟他们有着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恶魔是跳舞的。(尽管那不是你我会称之为舞蹈的东西。不是正经的舞蹈。一个恶魔跳起舞来,就好像出现在黑人音乐大奖上的白人乐队。)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那么答案是相当多。当然这要假设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肉体,这对恶魔来说是小菜一碟。恶魔不受物理学的限制。如果你从远处看去,就会发现宇宙只是个又小又圆的东西,就好像那种你摇晃两下就能模拟微型暴风雨的灌水玻璃球。(当然,除非不可言喻的计划比人们想象中还要不可言喻得多,否则宇宙球底部肯定不会出现巨大的塑料雪人。) 但如果你的视点足够近,就会发现在针尖上跳舞只有一个困难,就是电子间那些大沟壑。 对具有天使血统或是恶魔血脉的存在来说,形状、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随意变换。 克鲁利现在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沿着电话线移动。 丁零零。 克鲁利以近乎光线的速度通过两部电话交换机。哈斯塔紧追其后,距离也就四五英寸,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大小,应该说克鲁利领先了很多。当然,等他从另一头出去时,这一差距就会消失。 他们体型太小,无法发出声音,但恶魔进行交流并不需要声音。克鲁利可以听到哈斯塔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你这杂种!我会抓到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不论你从哪里出去,我也会跟出去!你跑不掉!” 克鲁利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穿越了二十英里缆线。 哈斯塔咬得很紧。克鲁利必须把时机拿捏得特别特别特别准确。 丁零零。 这是第三次铃响。好吧,克鲁利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着哈斯塔从身边蹿了过去。那位地狱公爵转过身…… 丁零零。 克鲁利蹿出电话线,在塑料护套里快速移动,然后具象成原来的大小,喘着粗气出现在他家休息室中。 咔嗒。 电话答录机中预先录好的磁带开始转动。接着在“嘀”的一声后,留言磁带跟着转动,扬声器中一个声音高叫着:“哈!什么?……你这条该死的蛇!” 小小的红色信号灯不住闪烁。 明暗,明暗,就像颗愤怒的红色小眼睛。 克鲁利真希望还有些圣水,以及把磁带放进去等到溶化的时间。但储存那些为利古尔提供最后一次洗浴服务的圣水已经够危险了,这东西克鲁利存放了很多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这间屋子里,克鲁利就浑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许……是的,如果把磁带放进车里会怎么样?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变成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个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狠。 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 他已经没有时间。 他也无处可去。 但克鲁利还是出发了。他跑向自己的宾利车,迅速向伦敦西区驶去,就好像地狱中的所有恶魔都在身后追赶。 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听到沙德维尔先生慢慢走上楼梯。比平时慢很多,而且每隔两三步就要停顿一下。他平常上楼时,就好像对每级楼梯都恨之入骨。 特蕾西夫人打开房门。中士正靠着楼梯平台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把自己的手怎么了?” “离我远点儿,女人。”沙德维尔呻吟道,“俺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能耐!” “你干吗老这么伸着手?” 沙德维尔试图往墙壁里靠。 “退后,俺都说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见鬼,你到底撞见什么东西了,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说着试图握住他的手。 “见鬼了!见鬼了!” 特蕾西夫人设法抓住他的胳膊。而他,邪恶克星沙德维尔,无力抗拒被她拉进房间的命运。 中士过去从没见过这里的样子,至少醒的时候没见过。他在梦中为这间屋子装饰上华贵的丝质幔帐,还有他自认为是香膏的东西。必须承认,通往厨房的门洞上的确挂着一面珠帘,还有个用葡萄酒瓶做成的简陋灯盏。跟亚茨拉菲尔一样,特蕾西夫人对“别致”这个概念的理解还停留在1953年。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铺着天鹅绒桌布,桌布上摆着个水晶球。这东西在特蕾西夫人的谋生手段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我想你应该好好躺一下,沙德维尔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与此同时把中士领进卧室。沙德维尔此时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反抗。 “但小牛顿还在塔德菲尔德。”沙德维尔嘟囔道,“被异教狂热和诡秘阴谋折磨。” “我敢肯定,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特蕾西夫人笃定地说。跟沙德维尔相比,她想象中牛顿的经历倒更接近现实。“而且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你就乖乖躺好,我会给咱们沏杯茶。” 她说完就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珠帘后面。 突然间,屋里只剩沙德维尔独自一人。透过支离破碎的神经系统残骸,他只能想起这是一张罪恶温床。而且此时此刻,他完全无力判断,跟不是独自一人躺在罪恶温床上相比,眼下的情况是好是坏。他转了转脑袋,观察周围的环境。 特蕾西夫人脑海中的情色概念来源于很久以前。当时的年轻人还以为女人身体前面都牢牢固定着两个沙滩气球。你可以称碧姬·芭铎为性感小猫,而不会被别人耻笑。而且真有那种名叫“女孩,嬉笑和吊带袜”的杂志。她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大熔炉中获取了一个概念:卧室中的毛绒玩具可以创造一种私密妖娆的氛围。 沙德维尔盯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泰迪熊看了半天,这东西已经缺了一只眼睛,少了半个耳朵,很可能拥有类似巴金斯先生之类的姓名。 中士又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的视线被一个动物形状的睡裤箱挡住。它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可能是狗,但也可能是臭鼬。 “呃。”他说。 回忆纷至沓来。他的确办到了。就沙德维尔所知,猎巫军中还没人成功驱退过魔鬼。霍普金斯没有,希夫廷斯没有,戴斯曼也没有。可能连猎巫军准尉纳克都没有,此人至今还保持着发现巫师数目最多的纪录。 (在帝国扩张主义时期,猎巫军曾有过一段复兴。英国军队在永无止境的小规模冲突中,经常会面对巫医、灵媒、萨满和其他拥有超自然能力的敌人。这正是派猎巫军准尉纳克上场的最佳时机。此人身高两米,体重一百三十公斤,每到上阵之时,就会昂首阔步,高声咆哮,手里抓着钢板书、八磅重的铃铛和特别加固的蜡烛,消灭敌军的速度比一挺格特林机枪还快。塞希尔·罗德斯曾这样写道:“某些偏远的部落将他视若神明。在纳克准尉冲锋时,只有特别勇敢或是特别愚蠢的巫医才会与他对抗。有此人在我们一方,比两个军的尼泊尔士兵都强。”) 每支军队早晚都会发现自己的终极武器,沙德维尔心想,此刻它就在自己的胳膊末端。 好吧,去他的“不首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原则。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可以先休息一下,然后黑暗势力就末日临头了…… 特蕾西夫人把茶水端进来时,中士已经开始打鼾。她轻轻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二十分钟后,她还有场降神会要办,这年头拒绝收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尽管从很多角度来看,特蕾西夫人相当愚蠢,但她对某些问题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只要涉足神秘领域,她的逻辑就无懈可击。特蕾西夫人早就意识到,顾客们想要的正是“涉足”。他们不希望有那种完全置身其中的感觉,也不想听多元时空的奥秘。他们只想知道妈妈死后过得还好。他们只需要足够的神秘体验,来为单调的日常生活调味,而且每次不要超过四十五分钟,其后最好能供应茶水和小点心。 他们绝对不需要古怪的蜡烛、香气、吟唱,或是神秘符记。特蕾西夫人甚至从她的塔罗牌里抽掉了大部分大阿尔克纳牌,因为它们的出现老是让客人沮丧。 另外,她总会确保在降神会前煮上一锅甘蓝。什么东西都不如隔壁传来的煮甘蓝味更令人安心,更符合英国神秘主义的舒适精神。 正午刚过,浓重的暴雨云已经把天空染成旧石墨的颜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倾盆大雨。消防员们希望赶快下雨。越快越好。 他们很快赶到了这里,年轻的消防员们展开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动地来回乱转。而年长的消防员们一眼就看出这房子已经没救了,甚至不敢确定大雨能否阻止火势蔓延到临近的建筑上去。 一辆黑色宾利车突然拐进这条街,以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蹿上便道,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最终停在距离书店墙壁半英寸远的地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特别激动地跳出车,冲向燃烧的大门。 他被一位消防员挡了下来。 “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吗?”消防员说。 “别傻了!你看我像经营书店的人吗?” “这很难说,先生。外表很会骗人。比方说,我是个消防员。但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不了解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成注册会计师或是公司主管。想象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样子,先生,你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说实话。” “一个大傻瓜。”克鲁利说着冲进书店。 实际上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鲁利需要躲开半打消防员、两个警察和一群饶有兴趣的苏活区夜游人。(在苏活区以外的地方,观赏火灾的人很可能会变成别人观赏的对象。)他们出来早了,正激烈争论着今天下午最出风头的是哪些家伙,以及个中原因。 克鲁利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这些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推开房门,踏入地狱烈火。 整个书店都在燃烧。“亚茨拉菲尔!”他叫道,“亚茨拉菲尔,你……你这蠢货……亚茨拉菲尔?你在这儿吗?” 没人回答。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到达二楼房间造成的玻璃破裂声,以及木材断裂的倒塌声。 克鲁利在店铺中搜索,焦急而绝望地寻觅天使,寻觅帮助。 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一个书架倒塌下来,将着火的书籍撒满地板。克鲁利周围全是烈焰,但他没有理会。左边的裤腿开始冒烟,恶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嗨?亚茨拉菲尔!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随便什么人的分儿上!亚茨拉菲尔!” 店铺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撞破。克鲁利转过身,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把恶魔冲倒在地。 他的墨镜飞到屋子对面,变成一摊燃烧的塑料。一双黄眼睛显露出来,狭窄的瞳仁竖在当中。克鲁利浑身湿透,冒着水气,面目灰黑,四肢着地趴在燃烧的店铺中,可以说不酷到了极点。他咒骂着亚茨拉菲尔,还有那不可言喻的计划,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着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本书。星期三晚上,塔德菲尔德的女孩丢在车上的书。封面略有些焦黑,但却没有其他损伤,这简直是奇迹。克鲁利捡起书,塞进夹克口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他头上的天花板掉了下来。建筑物先是一耸,继而完全倒塌,发出一阵咆哮,砖石木板和燃烧的碎片坠落如雨。 书店外面,围观者已经被警察疏导到远处。一名消防员正向任何肯听他说话的人唠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么跑进去。我阻止不了他。疯了。直接跑进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么跑进去……” 克鲁利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警察和消防员们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钻进宾利车,倒上大路,绕过一辆消防车,驶上华都街,融入午后渐黑的天色。 人们看着车子迅速驶远。终于有一名警察说话了:“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打开车灯。”他木讷地说。 “尤其是像这样开车。可能会有危险。”另一个人用呆板的腔调说。他们在火场的光热之中,思忖着原以为熟悉的现实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破黑云堆积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场豪雨终于落下。 她骑着一辆红摩托。不是本田车那种友善的红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红,丰厚、黑暗,充满恨意。总的来看,这辆车显得普普通通,但有柄插在鞘中的长剑就挂在一边。 她的头盔是深红色,皮夹克是陈酒的颜色。背后宝石红色的钮钉排列出了四个大字:地狱天使。 此刻是下午一点十分,天色阴沉,湿度很大。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烟,一身火红的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在路上奔驰,脸上露出慵懒的笑容。 今天到目前为止还算不错。背后挂着长剑的美丽女子,骑在一辆动力强劲的摩托车上,这个场面对某些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已经有四位旅行推销员试图跟她飙车,福特塞拉车的碎片点缀在六十公里内的各处防撞栏和桥梁支柱上。 她把车停在一处路边服务区,走进“快乐小猪咖啡厅”。里面几乎没人,一位无聊的女服务生正在柜台后面织袜子。几个高大肮脏、满脸胡碴儿的粗豪汉子,穿着一水儿的黑皮衣,围在一个身材更高、穿着黑外套的人周围。那人正全神贯注地玩一台游戏机。要搁在往年,这东西会是台老虎机,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显示屏,并被冠以“常识问答机”的名号。 那群人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是D!按D!《教父》获得的奥斯卡奖肯定比《飘》多!” “珊蒂·萧!《提线木偶》!我他妈绝对肯定!” “1666!” “不,你这大笨瓜!那是伦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万里长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游戏机中有四个选项:流行音乐、体育、时事和常识。那位高大的摩托车手,始终戴着头盔,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支持者,全神贯注地拍下按键。反正他一直在赢。 红衣骑手走到柜台前。 “一杯茶,谢谢。再来一份干酪三明治。”她说。 “就你一个人吗,亲爱的?”女服务生把茶水和某种又干又硬的白色物体从柜台上推了过来。 “在等朋友。” “哦。”服务生说着咬断一根毛线,“嗯,你最好在这里等。外面简直是地狱。” “不。”红衣人对她说,“还不是。” 她选了张靠窗的桌子,那里可以把停车场尽收眼底,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待。 她能听到背后那些玩游戏的人还在吵嚷。 “这个从没见过。自1066年以来英国和法国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锋?” “二十?不,没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国同墨西哥战争?这个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说!” 倒数第二矮的骑手猪粪(一米九)对最矮的“暴走族”(一米八七)低声说:“体育怎么没了?”他左手指关节上的刺青凑成了一个“爱”字,而右手则是“恨”。 “类型是随机选择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用芯片来实现这个功能。这里面可能有,比方说数百万个不同主题,都在它的存储器里。”他右手指关节上刺着“炸鱼”,左手则是“薯条”。 “流行音乐、时事、常识和战争。我原来没见过‘战争’。所以才会问你。”猪粪捏了捏拳头,关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他拉开一听啤酒的拉环,一口喝下半罐,满不在乎地打了个酒嗝儿,然后叹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该死的《圣经》问答。” “为什么?”暴走族没想到猪粪会是个《圣经》怪人。 “因为,哦,你还记得在布赖顿码头的那件小麻烦吗?” “哦,当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观察》节目。”暴走族有点嫉妒地说。 “对,我不得不待在我妈妈工作的那所酒店里,对吧?好几个月啊。完全没东西可看,只有那个操蛋吉迪恩[4]留在屋里的《圣经》。那些东西就好像粘在了我的脑袋里。” 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停在门外的停车场里。 咖啡馆的房门被推开。一股凉风吹过房间,一个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须的男人走了进来,直接坐到红衣女子身边。围在问答机周围的骑手们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要死,便打发“油泥”去给他们搞些吃的来。但玩游戏的大高个儿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按下正确答案,让机器底部托盘中的战利品不断增加。 “自从马弗京[5]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红衣人说,“最近怎么样?”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说,“在美国待了很久。还有短期环球旅行。不过也就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牛排和腰子馅饼?”油泥气鼓鼓地问。 “我本以为还有些,但确实没了。”女服务生说。) “感觉怪怪的,咱们所有人最终聚在这里。”红衣人说。 “怪怪的?” “嗯,你明白吧?数千年来,你一直在期待这个大日子,如今它终于来到了。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过生日。” “咱们没有生日。” “我没说咱们有,只是打个比方。” (“实际上,”女招待说,“似乎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几片比萨。” “上面加了凤尾鱼吗?”油泥郁闷地问道。他们几个都不喜欢凤尾鱼和橄榄。 “加了,亲爱的。加了凤尾鱼和橄榄。你想来点吗?” 油泥难过地摇摇头。他走回游戏机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饿起来就爱生气。大特德一生气,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又有一类新题目出现在屏幕上。你现在可以从流行音乐、时事、饥荒和战争中选择。飞车党们对于饥荒似乎不如对战争那么熟悉。无论是1846年爱尔兰土豆匮乏、1315年英国一切食物匮乏,还是1969年旧金山大麻匮乏,他们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着完美得分记录,机器把代币吐进托盘,不时发出嗖嗖、噼啪和叮当的声音。 “南方的天气看起来有点棘手。”红衣人说。 黑衣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浓云。“不。在我看来还不错。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 红衣人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没有一场大暴雨作背景,感觉总是差点儿什么。你知道咱们要骑多远吗?” 黑衣人耸耸肩。“几百英里吧。” “我本来觉着会更长些。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几百英里。” “旅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说,“到达才是关键。” 门外传来一阵轰鸣。这是那种排气管有问题,引擎没调整好,化油器还在漏油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你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象出它跑起来会喷出浓浓黑烟,所到之处浮油流满地,零件撒一路。 红衣人走到柜台前。 “四杯茶,谢谢。”她说,“一杯要红茶。” 咖啡馆的房门打开。一个白皮衣上沾满尘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冷风把空薯片袋、旧报纸和冰淇淋包装一同吹进房间。它们像兴奋的孩子似的,在年轻人脚下舞动旋转,最终精疲力竭地落在地上。 “你们有四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招待问道。她试图找些干净杯子和茶匙,但整个餐架似乎突然盖上了薄薄一层机油和干蛋黄。 “会有的。”红衣人说着接过茶杯,走回桌前,白衣青年已经坐在那里。 “有他的消息吗?”白衣人问。 另外两人摇摇头。 游戏机旁爆发了一场争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类别已经变成战争、饥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应该是C。他是1977年挂的,对吧?” “不对。D。1976。我敢肯定。” “没错。跟平·克劳斯贝一样。” “还有祖雷克斯龙乐队主将马克·博兰。他也死了。按D。继续。” 但高个儿玩家一动不动,没有去按键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说,“继续。按D。猫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这上面怎么说,戴头盔的高个儿骑手说,我没碰过他一根指头。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红衣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个儿男子走到桌前,把不知所措的飞车党和自己的战利品留在身后。我从未离开,他说。这个声音仿佛是从暗夜疆域传来的黑暗回响,阴暗冰冷,死气沉沉。如果这声音是块石头,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铭文:一个名字,两个日期。 “你的茶要凉了,阁下。”饥荒说。 “真是过了好久。”战争说。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低沉的闷雷声几乎同时响起。 “天气很适合今天的活动。”污染说。 是的。 这些对话让围在游戏机旁的飞车党们越来越糊涂。他们在大特德的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桌前,盯着四个陌生人。 他们注意到这四个人的夹克上都有“地狱天使”的字样。但这些人看起来一点不像地狱天使:首先是太干净,而且都不像是因为周日下午电视里没好节目就出去打折别人胳膊的主儿。甚至还有个女人,不是坐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上,而是自己骑一辆车,就好像她真有这个权利。 “这么说,你们是地狱天使的人?”大特德讽刺道。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周末出来休闲的摩托车手。(还有些东西真正的地狱天使也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马越野车,另外对大特德来说,还有凤尾鱼和橄榄。) 四个陌生人点点头。 “你们是哪个堂口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着大特德,站了起来。这是个很复杂的动作。如果夜幕下的海滩上有把折叠椅,它们展开的样子应该与此类似。 他似乎永远都在伸展。 这人戴着黑色头盔,完全盖住了面目。而且大特德注意到头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质制成的,你在那上面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启示录》,他说,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男孩好心地补充说。 大特德瞪着四个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开始跳动。“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道。 有人揪了下他的袖子。是猪粪。尽管盖着一层污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意思是说咱们有麻烦了。”猪粪说。 高个儿陌生人抬起戴着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开头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自己曾过上更体面的生活。 “基督耶稣!”他呻吟道。 “我想他可能快来了。”猪粪急切地说,“他大概正在找地方停摩托呢。咱们走吧,找个青年俱乐部什么的……” 但大特德的顽愚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没挪地方。 “靠。”他说,“地狱天使。” 战争冲他懒洋洋地敬了个礼。 “是我们,大特德。”她说。“货真价实。” 饥荒点点头。“千年老号。”他说。 污染摘下头盔,晃了晃白色长发。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家伙退休时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青霉素。如果老家伙知道未来会提供怎样的机会…… “别人应许。”他说,“我们传达。” 大特德看着第四个骑士。“呃,我以前见过你。”他说,“你就在蓝贝党的唱片封面上。我还有个戒指,上面有你……你的……你的头像。” 我无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脸都随之扭曲。 “你们骑哪种摩托?”他问。 风暴在采掘场周围肆虐。系着旧轮胎的绳子在狂风中飘舞。“他们”尝试修建树屋时留下了一堆钢板,此刻不时会有一片从不牢靠的存放处挣脱出来,向远方飞去。 “他们”抱成一团,盯着亚当。不知为何,他显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声咕噜。他回忆着将要失去的所有味道。地狱里除了硫黄以外,没有别的气味。而且这里有些东西是,是……好吧,实话实说,地狱里也没有母狗。 亚当兴奋地走来走去,双手在空中不停挥舞。“到时候咱们会有没完没了的乐子。”他说,“可以探险什么的。我估计我很快就能让古老的丛林重新长出来。” “但……但谁……谁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布赖恩颤声问道。 “谁都不用干这些事。”亚当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薯片、炸洋葱圈,什么都有。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么的。或者去学校什么的。你不想干的事儿,就再也不用干。简直酷毙了!” 月亮爬上库卡曼迪山。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 琼尼·双骨坐在沙漠中的红色盆地里。这是一处圣地,两块在梦境之年形成的祖先石从光阴之初就躺在这里。琼尼·双骨的旅程就要走到终点。他的面颊和胸口上涂着赭红色颜料,口中吟唱着古老歌谣,颂咏群山的疆界,同时还用长矛在土地上画着某种图案。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也没睡觉了。他逐渐接近入定状态,准备将自己融入树丛,同祖先进行交流。 他就快到了。 快了…… 他眨眨眼,好奇地朝周围看了看。 “抱歉,亲爱的孩子。”他对自己大声说道,吐字极为清晰准确,“但你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吗?” “谁在说话?”琼尼·双骨问道。 他张开嘴巴。“是我。” 琼尼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啊,伙计,我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 “哦。没错,亲爱的孩子。绝对没错。从某种角度来说。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在哪儿?” “可如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琼尼·双骨说,“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基佬?” “啊。澳大利亚。”琼尼·双骨的嘴说出这个词,感觉就好像再度开口前,应该先把它好好消消毒,“哦,好吧,总之多谢了。” “你好?你好?”琼尼·双骨说。 他坐在沙漠中,等待着,等待着,但再也没有回音。 亚茨拉菲尔已经上路了。 雪铁龙·俩马力是海地民兵组织东东·马库迪的成员,也是一名游方的杭亘。(意思是法师或祭司。伏都教是个适合所有家庭成员的宗教,甚至包括已经已故的那些。)他肩上背着个小包,里面装有法术植物、药草、野猫的零碎、黑蜡烛、主要由某种干鱼皮制成的粉末、一条死蜈蚣、半瓶芝华士威士忌、十包乐福门香烟、一本《海地现况》。 他举起匕首,以驾轻就熟的切削动作,割下一只黑公鸡的脑袋。鲜血覆盖了他的右手。 “罗阿精灵上我身。”他吟咏着,“善良天使速速来。” “我在哪儿?”他说。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吗?”他问自己。 “我想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他答道,“我是说,这些事向来如此。但我始终在努力。我总是尽力而为。” 雪铁龙发现自己有只手正在摸索公鸡的尸体。“在这儿做饭可不太卫生啊,你不这么觉得吗?在这片丛林里。咱们是在举办烧烤野餐会,对吗?这是什么地方?” “海地。”他答道。 “该死!一点儿没近。不过话说回来,还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须上路了。再见。” 雪铁龙·俩马力脑袋里只剩下他自己。 “罗阿真操蛋。”他凝视着眼前的空茫,然后拿过背包,翻出那瓶芝华士。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僵尸。他决定采用最容易的那种。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响。棕榈树随风摇曳。 暴风雨即将来到。 灯光亮起。电力电缆(内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诗班开始演唱《耶稣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歌曲几乎盖过了越来越强的风声。 马文·O.博格曼正了正领带,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书的屁股(辛蒂·凯勒阿尔小姐三年前获得过《阁楼》杂志七月宠儿称号。但她步入职场后就把这些荒唐事都抛在脑后了),随即走上演播台。 耶稣不会在你接通前挂断, 有他在你永远不会串线, 收到账单时,条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唱诗班齐声高唱。马文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还写过《快乐的耶稣先生》《耶稣,我能搬去和你住吗?》《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稣是我灵魂缓冲器上的保险杠》《当我至喜超升时,抓住了皮卡车的方向盘》。这些歌都收录在《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唱片、磁带、CD均有销售),每隔四分钟就在博格曼的福音电视网上广告一次。(唱片或磁带售价12.95美元,CD售价24.95美元。但如果你向马文·O. 博格曼传教团捐赠500美元,就可免费获得一张唱片。) 尽管这些歌词并不押韵,而且跟大多数歌曲一样毫无意义,另外马文其人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旋律全都是剽窃过去的乡村民谣,但《耶稣是我哥们儿》还是卖出了四百多万张。 起初马文只是个乡村歌手,专门演唱康威·特维蒂和约翰尼·卡什的老歌。 他在圣昆廷监狱定期举办现场演唱会,直到人权部门的人以宪法第八修正案中“不得对他人施加不寻常的残酷惩罚”条款阻止了他。 就在那时,马文开始信仰宗教。不是那种以行善积德、洁身自律为主的私密方式,也不是那种穿上西装挨家挨户去传教的方式,而是创建自己的电视网,让人们送钱给你的方式。 他已经在“马文的神力一小时”节目(让原教旨主义者重新找到乐趣!)中找到了完美的时间配比。从唱片里拿来的四首三分钟歌曲,二十分钟苦难宣讲,五分钟治愈病人。剩下的二十分钟用来哄骗、恳求、威胁、哀告,甚至偶尔直接要求人们寄钱。早年间他真会把病人带到演播室进行治愈,但很快发现这样太麻烦,如今他只是宣称通过幻象得知,全美各地的观众在收看节目时病症奇迹般的痊愈。这样简单多了,他再也不用雇请演员,也没人能验证他的治愈率。(有件事也许会令马文感到惊奇,他的节目确实有一定治愈率。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会好转。) 这个世界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还要复杂。比方说,很多人认为马文不是个真正的信徒,因为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但他们错了。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绝对虔诚,还将很多钱花在了凯勒阿尔小姐身上——马文打心眼儿里认为她是上帝的杰作。 通向救世主的电话永不占线, 他每时每刻守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给耶稣,都不用付钱,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第一首歌结束后,马文走到摄像机前,谦逊地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在控制室中,导播将控制掌声的音轨调了下去。 “兄弟们,姐妹们,谢谢,谢谢。真动听啊,不是吗?请记住,如果想听这首歌,以及《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其他颇具启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拨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 他板起面孔。 “兄弟们,姐妹们,我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口信,来自我主上帝的紧急通知。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那天启。它就在你们的《圣经》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岛授予圣约翰的《启示录》中,也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上帝总是把它直接交给你们,我的朋友们。它指的是你们的未来。现今世界情况如何? “战争、瘟疫、饥荒、死神。河流被污染。大地震。壳导弹。可怕的时代即将来到,兄弟们姐妹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幸免。 “在大破坏到来之前,在天启四骑士到来之前,在如雨的壳武器落在没有信仰的人头上之前,会有超升之喜。 “什么是超升之喜?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当超升之喜到来时,兄弟们姐妹们,所有真正的信徒都会被卷上空中。不论你在做什么都一样,你可能正在洗澡,可能在工作,可能在开车,或是坐在家里读《圣经》。突然间,你就升上了天空,拥有完美而不朽的躯体。你会在空中,看着灾祸之年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有信仰能得拯救,只有你们这些重生之人,能够避免苦痛、死亡、恐惧和烧灼。接着天堂与地狱间的大战就会爆发,天堂将摧毁地狱的大军,上帝会抚去受苦者的泪水,世上再无死亡、哀伤、哭泣和苦痛。他将在荣光中永远统治下去……” 马文突然闭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可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全对。 “我是说,烈火和战争这些东西,你说的都没错。但超升至喜这玩意儿,哦,如果你能看到他们聚集在天堂的样子就好了——他们密密麻麻的行列,远远超过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我们一队队的天使,拿着炎剑。就是这样,哦,我想说的是谁有空去挑选信徒,把他们弄上天,只为让他们耻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烧的地球,患上辐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不知这场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准则。 “至于天堂必定获胜的部分……哦,说实话,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天国之战了,不是吗?这只是宣传。彻头彻尾的宣传。我们胜利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们可以给撒旦信徒热线捐点钱,好提高赢面。不过说实话,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们早晚都得变成平民伤亡数据里的一部分。我们的战争再加上你们的战争,会害死所有人,然后让上帝收拾残局,不是吗?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这儿唠唠叨叨的。我有个小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马文·O.博格曼的脸色终于变成了紫色。 “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过我发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断了,“哦,不,其实正相反。我是个天使。啊,这儿肯定是美国,对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马文试图张嘴说话,但却办不到。他脑袋里的东西开始四下张望。他看到演播室员工,或者说除了正给警察打电话,或是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人以外的员工。他看到了脸色灰白的摄像师。 “老天。”他说,“我还在直播?” 克鲁利以两百公里的时速,沿牛津街行驶。 他把手伸进杂物柜,寻找备用的太阳镜,但只找到了一堆磁带。他不耐烦地随便抓起一盒,塞进车载录音机。 他想听巴赫,但“旅行中的维尔伯瑞斯”乐队也凑合。 “我们只需要,伽伽电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去,克鲁利心想。 他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逆行绕过大理石环道。闪电让伦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荧光灯一样不停闪烁。 伦敦天色若铅,克鲁利心想,我知道末日不远。这是谁写的?切斯特顿,对吗?二十世纪以来,唯一接近真相的诗人。 宾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在这本书快结束的地方,他找到一张叠起来的纸条,上面是亚茨拉菲尔工整清晰的字体。他把纸条打开,又读了一遍。与此同时宾利车自动换到三挡,加速避开一辆突然从路边倒出来的水果大卡车。 然后他读了第三遍,心中有种缓缓下沉的感觉。 车子突然转向,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据说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我是说,我已经给村镇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对吧,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兴致盎然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你的西藏人是个狡猾的小恶魔。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发臭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专门店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突然间,又多了非常愤怒。这是因为他们跟你讲话的方式。就好像你是个开始往地毯上掉叶子的盆栽。 他拐过一个弯,也就是说开向M25公路交会点,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驶去。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觉得眼睛疼。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错。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真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去控制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最终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随即打了个响指。一双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尘灰也消失了。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走上屋外的摩托车道,仿佛是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时速稳定保持在一百七十公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他们有的是时间,就和以往一样。 有四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大特德、暴走族、猪粪和油泥。 他们很兴奋。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了,正在寂静中骑行。 他们知道,雷暴在四周怒吼,风雨大作,车流轰鸣。但在骑士们身后只有寂静。纯粹的死寂。差不多算纯粹吧。至少是死透了的。 猪粪最先打破这个局面,他对大特德喊了句话。 “那么你要当谁?”他干巴巴地问道。 “什么?” “我说,你要……” “我听见你说什么了。我没问你说什么。所有人都听见你说什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猪粪真希望自己在《启示录》那章多花点时间。 如果他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肯定会读得更加仔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天启四骑士,对吧?” “车手。”油泥说。 “对。天启四车手。战争、饥荒、死神和、和另外那个。污染。” “嗯?怎么了?” “他们说咱们跟去也没问题,对吧?” “所以?” “所以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呃,四车手。那咱们都是谁?” 所有人都没说话。迎面而来的车灯在他们身边一闪而过,闪电留下云朵的残像,寂静几乎牢不可破。 “我能当战争吗?”大特德问道。 “你当然不能当战争。你怎么能是战争?她是战争。你得选个别的。” 大特德使劲思考,脸都皱成了一团。“重度伤害。”他最终说道,“我是重度伤害。这就是我。没错。你们要当谁?” “我能当垃圾吗?”暴走族说,“或者难言之隐?” “不能当垃圾。”重度伤害说,“他把这些都包圆了,污染。但你可以当另外那个。” 他们在寂静黑暗中骑行,四骑士红色的尾灯就在前方一百多码。 重度伤害、难言之隐、猪粪和油泥。 “我想当虐待动物。”油泥说。猪粪琢磨着他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支持还是反对?不过怎么都无所谓。 轮到猪粪了。 “我,嗯……我想我应该是电话答录机。这东西很讨厌。”他说。 “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哪有天启四车手是电话答录机的?简直太蠢了。” “一点儿也不!”猪粪怒气冲冲地说,“它跟战争、饥荒什么的都一样。它是生命中的麻烦,不对吗?电话答录机。我恨该死的电话答录机。” “我也恨这玩意儿。”虐待动物说。 “你给我闭嘴。”重度伤害说。 “我能换一个吗?”这会儿工夫,难言之隐一直在认真思考,“我想当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 “好吧,你可以换。但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猪粪。选个别的。” 猪粪斟酌一番。他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件事。这就像他还在上学时经历过的工作面试。他慎重考虑着。 “特别酷的人。”他最终说,“我恨他们。” “特别酷的人?”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问。 “对。你知道的。就是你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人。发型特傻,只是在他们头上就不显得傻了。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你还不能说他们是一帮淫棍。要我说,一看见这种人,我就想把他们的脸按在带刺的铁丝网上,一点点推过去。我是这么想的。”猪粪深吸口气。他可以确定这是有生以来讲得最多的一次。(除了大概十年前,他请求法庭发发慈悲的那次。)“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这么让我不待见,估计也会让所有人不待见。” “对。”虐待动物说,“而且他们没事还老戴个太阳镜。” “还吃软干酪。还有那愚蠢的无酒精啤酒。”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说,“我恨这玩意儿。如果你喝不吐,那还喝个什么劲?对了,我刚想起来。我能再换一次吗?我想当无酒精啤酒。” “不,你他妈不能换。”重度伤害说,“你已经换过一次了。” “总之。”猪粪说,“我要当特别酷的人。” “好吧。”他们的头儿说。 “我不明白我想当无酒精啤酒,为什么不能当?” “一边待着去。” 死神、饥荒、战争和污染继续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重度伤害、虐待动物,表面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其实是无酒精啤酒,还有特别酷的人与他们同行。 这是个潮湿嘈杂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就坐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一个布满烛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戴着一顶上辈子八成是花盆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一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园,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海量的手制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如果她再减个三十磅,就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进行联络时,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声。“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进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再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她问自己。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6]一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太太。”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失落的可怜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特蕾西夫人几年前接受了教训,如今不到快散场时,她是不会让罗恩出场的。如果不这么做,贝里尔·奥默罗德就会占用剩下的时间,把上次降神会后发生的所有事跟已故的罗恩·奥默罗德说一遍。(“……罗恩,你还记得吗,咱们爱里克最小的孩子,茜比拉,哦,你现在肯定认不出她了,她开始编制工艺品了。咱们的莉迪希娅,你知道,是咱们克伦最大的孩子,她成了同性恋,但如今这很正常;她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写了一篇关于意大利西部片大导演瑟吉欧·莱昂内的论文。还有斯坦,你知道,咱们桑德拉的双胞胎,我上次跟你说过他的事。哦,他赢得了飞镖锦标赛的冠军,真是棒极了,咱们过去一直觉得他太过柔弱了。另外小屋的排水系统又坏了,但我跟咱们辛蒂现在的丈夫说过了。他是个打零工的建筑工人。他周日会来看一眼,还有,哦哦,这倒让我想起来……”) 不,贝里尔·奥默罗德可以再等等。窗外电光一闪,紧接着传来一阵远雷声。特蕾西夫人相当自豪,就好像那是自己的手笔。它创造出的灵异气氛比蜡烛更好。通灵时需要的就是这种气氛。 “那么,”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神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好的,天国线路也会有些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起来挺健康的。”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一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 wen ma?[7]”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问道。特蕾西夫人的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但是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大部分地区,如此隐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飘。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在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事。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她希望接下来特蕾西夫人的身体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罗恩听起来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撒手锏,过去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常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贝里尔……?” “是的,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感觉莫名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显然是火冒三丈。他们走到门厅。 “咱俩还不算完,马乔莉·帕兹。”奥默罗德夫人哑声说道。她把手袋抓在胸前,将房门使劲一摔。 接着她沉闷的声音又在走廊间响起。“你可以告诉罗恩,我跟他也不算完!” 特蕾西夫人(她在小型摩托车驾驶执照上的名字的确是马乔莉·帕兹)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把茶水倒上。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我想你应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找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把整车的货物卸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状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从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状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雨下得更大了。一条从天而降的小鲑鱼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正不屈不挠地朝伯明翰游去。 “太棒了。”牛顿说。 “哦。”安娜丝玛说,“对谁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站起来,没有理会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直接走进浴室。 牛顿提高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很棒。真的真的棒极了。我一直希望会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 屋里传来一阵流水声。 “你在干什么?”他问。 “洗澡。” “啊。”他下意识地猜测着,是所有人事后都要洗个澡,抑或只有女人需要。另外他还有种跟下体洗浴盆相关的猜想。 “我跟你说。”安娜丝玛裹着条蓬松的粉浴巾,从浴室走出来时,牛顿说道,“咱们可以再做一次。” “不行。”安娜丝玛说,“现在不行。”她已经擦干身体,从地板上捡起衣服,很自然地一件件穿好。牛顿宁可在室内游泳池里为免费换衣间等上半小时,也不愿面对在人前宽衣解带的可能性。他现在隐隐有些震惊,同时兴奋得几乎发抖。 安娜丝玛的身体时隐时现,仿佛魔术师的双手。牛顿试图数清她的乳头,可惜没有成功,但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不?”牛顿说。他本想指出可能花不了多长时间,但发自内心的声音告诫他别这么说。牛顿在短时间内成长得十分迅速。 安娜丝玛耸耸肩,对一个正在穿黑长裙的人来说,这不是简单的动作。“她说咱们只做了一次。” 牛顿张了两三次嘴,然后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不可能预言到这个。我不信。” 安娜丝玛已经穿好衣服,她走到卡片匣前,抽出一张递给牛顿。 他读了读,脸一下红了,随即板着面孔把它递了回去。 不光是因为艾格尼丝预见到了这件事,也不是因为她用最浅显的密语写了出来。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许多仪祁家人在页边空白上写下的一段段祝词。 安娜丝玛把湿毛巾递给他。“给。”她说,“快点。我做了三明治,咱们必须做好准备。” 牛顿看着浴巾。“这是干什么?” “让你洗澡。” 啊。如此说来,这是不分男女都要做的事。他很高兴自己搞清了这个问题。 “但你得加快速度。”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这座房子就要爆炸了,咱们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 “哦,不。咱们还有几小时。不过我几乎用光了热水。你头发里有好多泥灰。” 暴风雨在茉莉小屋周围卷起最后一阵旋风。牛顿拿着不再蓬松的粉色湿毛巾,挡在身前关键部位,向浴室蹭去,准备洗个凉水澡。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绿意盈盈的小镇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有十个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位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维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维尔心满意足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位置太高,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起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她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认为自己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露出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他自己。 啊,他心惊胆战地想道,这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叫失魂落魄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试图靠近自己的身体。和故事中的常见情节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心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的。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邦!”他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咯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他叨叨了。就跟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好吧,我不会的。我不是恶魔。另外,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让俺把侬就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了,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他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树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五十。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就好像是群身上长有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另外的四车手就跟在后面,他们稍稍减速。 “咱们,呃,要不要停下来什么的?”特别酷的人问。 “对。可能会撞车。”踩到狗屎说。他之前是所有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佬,再之前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从来不是无酒精啤酒,曾当过几分钟难言之隐,过去被人称作油泥。 “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士。”重度伤害说,“他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跟上去。” 他们向南方驶去。 “那是属于咱们的世界。”亚当说,“别人老把世界搞得乌七八糟,但咱们可以全部清空,从头再来。多棒啊!”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的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何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了?” “嗯。”沙德维尔说。他曾看过一个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根本没提到正经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世界末日大决战,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仅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出自己还有事儿,天色似乎已经不早了。克鲁利总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敌基督……他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由好意铺就。(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成。每到周末,就会有很多年轻的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他是巫师——俺估摸着他没跑儿,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一挥。 屋里沉静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呃,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还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你在看些什么,沙德维尔先生。”她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愿魔鬼用利铲把你的肚子削掉。”沙德维尔说。 “粗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状钢封锁了道路。三十英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赶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一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我会赶上你们的。 (“你们看见了吗?”特别酷的人问,“他们飞过去了!” “见他妈的鬼。”重度伤害说,“他们能办到,咱们也行!”) 警长睁开眼,扭头望向警员,嘴张得老大。 警员说:“他们、他们的确、他们飞……” 砰。砰。砰。 噗。 又是一场鱼雨,不过这次持续时间很短,而且也很容易解释。一条套在皮夹克里的胳膊在一大堆鱼下面无力地挥舞着。一个摩托轮子正绝望地转动。 那是迷迷糊糊的油泥。他刚想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比法国人更可恨,那就是被鱼埋到脖子,感觉上还断了条腿。他真是恨死这玩意儿了。 他想跟重度伤害说一声自己的新角色,但又不能移动。某种又湿又滑的东西正顺着袖子往上钻。 后来,当人们把他从鱼堆里揪出来时,油泥看到另外三名车手,毯子遮住了他们的头。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怪不得他们没出现在猪粪总在唠叨的那本《启示录》里。他们的公路之旅到此为止了。 油泥嘟囔着什么。警长探过身来。“别说话,孩子。”他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听着,”油泥嘶哑地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天启四骑士……他们真操蛋,四个都是。” “他神志不清了。”警长说。 “别他妈胡扯。我是被鱼埋住的人。”油泥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通常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就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一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圈,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并不存在,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堵塞的车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应该寻找其他道路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交通拥堵。 车辆,从理论上说,为你提供了以极快的速度从甲地到达乙地的方法。另一方面,交通拥堵为你提供了老实待着的最佳时机。待在这阴沉沉的大雨中,周围难听的喇叭交响曲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重读了一遍亚茨拉菲尔的笔记,又翻了翻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也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旅店,喝他个酩酊大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一度想到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信念。这个世界会关照他的。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概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你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 克鲁利可以肯定,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别的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跳动。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通路此刻八成已经动摇。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宾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前端造成严重损害,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一样。也许。可能。大概吧。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说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另外最重要的是,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对在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感到惊奇。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墨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您能让……”接着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 她挂上电话。 “我又碰到个洗澡的。”她对电话销售员们说。她在每日的“让别人离开浴室”赌盘上遥遥领先,另外只差两点就能赢得每周的“打断交媾奖”。 莉萨拨了清单上的下一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干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她如果想活得更长,所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这个名字以伦敦上流人士的身份,列在最传统的十手邮购清单上。A.J.寇鲁利先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巨大愤怒的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墨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顷刻之间就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黏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同样糟糕的是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至少不能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黄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好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散。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嘶吼闪烁的苦痛环带,散发着黑色光芒。(这并非矛盾修辞法,而是一种存在于紫外线之外的颜色。专业名词叫作“黑内线”。在实验条件下很容易观察到这种颜色。想要进行这一实验,你只需要找一面结实的砖墙,低下头,加速向它冲锋。在你双眼之下,疼痛之下迸出的光亮就是黑内线。你可以在临死前看个究竟。)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至少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还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最终运命何途。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一脚踩下油门。 他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一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现在的数据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开始冒烟。克鲁利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笨手笨脚地在副驾驶座上摸到《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把它放到大腿上,避免被烧到。克鲁利真希望她预言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过: 一条光路嘶吼尖叫,巨蛇的黑马车在烈火中燃烧,皇后再也无法唱起那轻快的小调。 大多数家族成员都赞同盖拉特里·仪祁的说法。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写了一篇小论文,解释说这则预言讲的是,维索兹创建的秘密组织光明会,在1785年被巴伐利亚当局驱逐。) 火焰吞噬了车子。 他必须继续往前开。 高架桥对面还有一条警方路障,以防车辆从这条路进入伦敦。他们正被对讲机里传来的一条消息逗得哈哈大笑,据说有位摩托骑警在M6公路上拦下一辆被盗的警车,却发现司机是只大章鱼。 有些警察什么都信。但大都会警察不一样。他们是全英国最老辣、最实用主义、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灵的警察。 想让大都会警察惊慌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 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的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 采掘场是风暴世界平静的中心。 雷电不仅在他们头顶轰鸣,它几乎撕裂了天空。 “还有些朋友要来。”亚当又说了一遍,“他们马上就到,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狗狗吼了两声。不再是独狼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而是一条倒霉的小狗发出的怪异颤音。 佩帕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女孩最终抬起头来,用黯淡无神的目光盯着亚当。 “你要哪块,亚当?”她说。 风暴突然被响亮的寂静所取代。 “什么?”亚当说。 “你看,你把世界分了,对吧?我们每人都有一块,你要哪块?” 寂静犹如竖琴之声,高亢而尖锐。 “对。”布赖恩说,“你没告诉我们,你要哪块?” “佩帕说得对。”温斯利戴说,“在我看来,似乎没剩下多少了。所有国家都被我们分了。” 亚当的嘴巴一张一合。 “什么?”他说。 “哪块是你的,亚当?”佩帕说。 亚当盯着她。狗狗不再叫唤,它也用杂种狗的目光,全神贯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我……我?”亚当说。 寂静还在继续,它的一个音符就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噪声。 “但我有塔德菲尔德。”亚当说。 他们盯着他。 “还、还有下塔德菲尔德,还有诺顿,还有诺顿森林……” 他们还是盯着他。 亚当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爬过。 “我只想要这些地方。”他说。 他们摇摇头。 “我想要就能要。”亚当说,他的语气有种目空一切的沉郁感,而这感觉又突然略显动摇,“我可以让它们变得更好。有更好的树可以爬,更好的池塘,更好……” 他渐渐没了声音…… “你不能。”温斯利戴平静地说,“它们不像美国和别的地方。它们是真实的。属于咱们所有人。塔德菲尔德是咱们的。” “而且你不能把它们变得更好。”布赖恩说。 “就算你这么做,也得让我们知道。”佩帕说。 “哦,如果你们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那没关系。”亚当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让你们都按我的意思去……” 他愣住了,他的耳朵恐惧地聆听着嘴巴所说的话。“他们”慢慢向后退。 狗狗把爪子捂在头上。 亚当的脸色仿佛在上演一个帝国的倾覆。 “不。”他干涩地说,“不,回来!我命令你们!” 他们刚要跑,就定住了。 亚当看着他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的身体猛地一抖,脑袋向后一仰。他抬起双臂,握紧拳头捶向天空。 亚当面容扭曲。石灰地在他的运动鞋下裂出条条缝隙。 亚当张开嘴,尖叫起来。这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个凡人的喉咙。它从采掘场蹿出,和风暴混在一处,将云层凝固成难看的新形状。 它毫不停歇。 它在宇宙间回响——这个宇宙比物理学家们料想的要小很多。 它撼动了天球。 它诉说着失落,很长时间没有停息。 接着它停止了。 某种东西渐渐枯竭。 亚当把头低下来,睁开眼睛。 不管之前站在旧采掘场里的是什么东西,现在他只是亚当·扬。一个懂得更多的亚当·扬,但肯定是他没错。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亚当·扬。 采掘场中骇人的寂静,被更为舒适惬意的寂静所取代。它的成因仅仅是没有噪声。 得到解放的“他们”畏缩地靠在白垩峭壁上,紧盯着亚当。 “没事了。”亚当平静地说,“佩帕?温斯利戴?布赖恩?回这边来吧。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得帮我一把,不然一切都会发生。真的会发生。真的都会发生,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 茉莉小屋里的水暖系统咕噜咕噜地喷洒出发黄的洗澡水,浇在牛顿身上。但水是凉的。可能比牛顿这辈子洗过的凉水澡都凉。 这个澡没什么用。 “天色发红。”他说着走回房间,感觉有点烦躁,“在下午四点半。8月份。这意味着什么?用远洋水手的俗语该怎么说,你觉得呢?我的意思是,俗话说‘暮色红,水手喜’。那么想让在超级邮轮上操纵电脑的人高兴起来,需要什么天气?哦,是不是‘暮色红,牧人喜’来着?我记不清那个俗语了。” 安娜丝玛看着他头发里的灰泥。冷水澡没能把它洗掉,只是把它打湿展平,现在牛顿就好像顶着插有很多头发的白帽子。 “你肯定撞得不轻。”她说。 “不,这是我的脑袋撞在墙上时弄的。你知道,当你……” “是的。”安娜丝玛从破窗户向外望去,“你可以说这是血色吗?”她说,“这很重要。” “我不会这么说。”牛顿的思维列车暂时出轨了,“不像血。比较粉。可能是风暴卷起了很多灰尘。” 安娜丝玛翻找着《精良准确预言书》的卡片。 “你在干什么?”他说。 “寻找交叉索引。我还是不能……” “我想你不用麻烦了。”牛顿说,“我知道第3477则是什么意思。我刚才……” “什么,你明白那条是什么意思了?” “我到这儿来的途中看见了。你别这么嚷嚷,我头疼。我是说我看见了。就写在你们那个空军基地外面。这条跟花啊草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它说的是‘和平是我们的职业’。就是他们在空军基地外墙上写的那种话。比如说:皇家空军第8657745航空团,代号蓝色尖叫恶魔,和平是我们的职业。就是这种东西。”牛顿抓着自己的脑袋,欣悦感显然正在消退,“如果艾格尼丝没说错,那么很可能有某个疯子会装上所有导弹,打开发射窗口,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安娜丝玛坚定地说。 “哦,是吗?我在电影里看过!你为什么如此肯定?给我个理由。” “那里什么炸弹、导弹都没有。附近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是空军基地!它有跑道!” “只是为了起降运输机什么的。他们那儿只有通信设备,无线电之类的。没有任何能炸的东西。” 牛顿盯着她。 再看克鲁利,他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沿M40公路向牛津郡狂奔。就连最不上心的路人,都会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比方说,紧咬的牙关,还有从墨镜后面透射出来的微微红光。再加上这辆车。车子是个明显的提示。 克鲁利是坐在宾利车上开始这段旅程的,如果结束时他开着的不是宾利车就怪了。但即便那些自备驾车护目镜的狂热车迷,都认不出这是一辆古董宾利车。再也不是了。他们甚至很难看出这是辆宾利车,认出这是车的概率在50%。 首先,车身上一点油漆都没有。没露出红褐色锈迹的地方,也许还是黑的,但却是那种阴沉的木炭黑。它带着一团火球行驶,仿佛是个艰难返回大气层的太空舱。 金属轮缘上还留有一层融化的橡胶。但考虑到轮缘和地面尚有一英寸距离,轮胎问题对车辆悬挂系统倒是不会造成太大损害。 它早在几英里前就该散架了。 克鲁利紧咬牙关,正是为了将它聚拢在一起。而由此引发的生物空间回馈作用,导致了绽放明亮红光的双眼。 主要是为了把它聚拢在一起,另外还要记得别喘气。 自从十四世纪以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采掘场中的气氛稍显和谐,但还是有点紧张。 “你们得帮我把这件事理顺。”亚当说,“数千年来人们一直尝试把它理顺,但现在只能靠咱们了。” 他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们看,事情是这样的。”亚当说,“事情是这样的,就好像……嗯,你们知道戈里希·约翰逊。” 三个孩子点点头。他们都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和下塔德菲尔德另一派人马。他们年纪较大,也不讨人喜欢。几乎每个礼拜都得干一架。 “好的。”亚当说,“总是咱们赢,对吧?” “差不多吧。”温斯利戴说。 “差不多。”亚当说,“而……” “反正超过百分之五十了。”佩帕说,“因为,你们记得吧,那次大人们在镇会堂聚会时,真够大惊小怪的,就因为咱们……” “那不算。”亚当说,“他们挨的骂跟咱们一样多。再说了,大人应该喜欢听到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挨说,其实是那些大人们不对劲……”他顿了顿,“总之……咱们比他们强。” “哦,咱们比他们强。”佩帕说,“这话没错。咱们一直比他们强。但咱们的确不是总赢。” “假设,”亚当缓缓说道,“咱们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除了咱们,下塔德菲尔德再没有别的帮派。你们觉得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他……会死?”布赖恩说。 “不。只是……只是被赶走了。” “他们”认真考虑着。自从他们大到可以用玩具火车头互相敲打的时候起,戈里希·约翰逊就是生活中从未缺席的麻烦。他们试图想象缺了约翰逊形物体的世界。 布赖恩挠挠鼻子。“我觉得没有戈里希·约翰逊就帅呆了。”他说,“记得他上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干了什么吗?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我说不好。”佩帕说,“我是说,没有老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就没劲了。你们仔细想想,咱们在戈里希·约翰逊和那些约翰逊派小子身上找了不少乐子。咱们也许得去找些其他对手什么的。” “在我看来,”温斯利戴说,“如果你问问下塔德菲尔德的人,他们会说没有约翰逊派或是‘他们’就最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就连亚当也颇为震惊。温斯利戴固执地继续说道:“大人们会这么说。还有皮克牧师。还有……” “但咱们是好的那拨……”布赖恩犹豫片刻,继续说,“哦,好吧。但我打赌如果咱们不在这儿,他们肯定觉得没劲透了。” “对。”温斯利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附近的人不想要咱们或者约翰逊派。”他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喜欢咱们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或者玩滑板,还有噪音太大什么的。这就好像语文书里那个词。他们觉得咱们是一丘之骆。” 这句话遭到了冷遇。 “那种住在沙漠的,”布赖恩说,“背上长鼓包什么的。” 要是他们心情好,这句话会引发五分钟漫无边际的争论,但亚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就是想说,”他拿出最像样的主席腔总结说,“无论是戈里希·约翰逊打败了‘他们’,还是‘他们’打败了约翰逊都没好处?” “没错。”佩帕说,“因为如果咱们打败了他们,就会变成自己的死对头。可能是我跟亚当对布赖恩跟温斯利。”她坐下来,“每人都需要一个戈里希·约翰逊。”她说。 “对。”亚当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谁赢都没好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狗狗,或者说看着狗狗发愣。 “在我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事实。”温斯利戴坐下来说,“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花好几千年才能想通。” “那是因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都是男人。”佩帕意味深长地说。 “我就不明白干吗非得选择一方。”温斯利戴说。 “当然得选一方。”佩帕说,“谁都要在某些事情上选择某一方。” 亚当似乎做出了决定。 “对。但我认为你可以自己成为一方。我想你们最好去拿自行车。”他轻声说,“我想咱们最好去找某些人谈谈。” 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的小摩托车行驶在伏尾区主干道上。在被机动车、出租车和红色伦敦公交车塞满的郊区街道,这是唯一还在移动的交通工具。 “我从没见过塞车塞成这样。”特蕾西夫人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 “很可能。”亚茨拉菲尔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沙德维尔先生,你要是不抱紧我,就会摔下去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仨。”沙德维尔嘟囔着。他一只手拿着雷电枪,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座子,指节都已经发白。 “沙德维尔先生,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那侬得把车靠边,俺要调整一下俺的武器。”沙德维尔叹道。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靠向路边,将小摩托车停住。 沙德维尔整理了一下装备,然后很不情愿地用手揽住特蕾西夫人,雷电枪就像个女伴护似的夹在他们中间。 他们在风雨中骑行,十来分钟都没人说话。噗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小心翼翼地在轿车和公交车间寻觅路径。 她发现自己低下头,看了一眼速度计——真傻,她心想,因为这东西1974年就坏了,而且在那之前也不好使。 “亲爱的女士,你说咱们速度有多快?”亚茨拉菲尔说。 “怎么了?” “因为我觉得,咱们可能只比步行快一点。” “哦,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最高速度能达到二十五公里。但再加上沙德维尔先生,那肯定是,哦,大概……” “七八公里每小时。”她打断了自己。 “我想也是。”她表示赞同。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侬能把这鬼玩意儿开慢点吗,女人?”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在阴间万灵殿中,沙德维尔最讨厌的就是速度之魔。当然他对普通款的恶魔也没什么好感。 “以这个速度,”亚茨拉菲尔说,“咱们可以在十小时内到达塔德菲尔德。” 特蕾西夫人顿了一下,然后说:“说起来,这个塔德菲尔德有多远?” “大概六十公里。” “啊。”特蕾西夫人说。她曾开着这辆小摩托,到数英里外的芬乞来路拜访侄女。但从那以后就改坐公交车了,因为这辆小车在返程途中,开始发出怪怪的噪声。 “……如果想及时赶到的话,咱们必须把速度提到一百一。”亚茨拉菲尔说,“嗯,沙德维尔中士?千万要抱紧。” 噗噗噗噗噗噗,一团闪着柔光的蓝色晕环,如同残像一般,围绕在摩托车和它的乘客四周。 噗噗噗噗噗噗,摩托车在没有可见支持物的情况下,晃晃悠悠离开地面,略微抖动着升到大约五英尺的高度。 “别往下看,沙德维尔中士。”亚茨拉菲尔建议说。 “……”沙德维尔紧紧闭住双眼,发白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没朝下看,没朝任何地方看。 “咱们这就走。” 在每部高成本科幻片中,都有这么个片段:一艘跟纽约那么大的飞船突然加速到光速。随之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好像木头尺子敲在桌子边缘;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线,群星瞬间变成细线,然后消失不见。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不过闪闪发光的二十公里长太空船变成了二十年车龄的白色老摩托。你也不会看到虹彩特效。另外它的时速可能刚到一百九十公里。而取代滑入八度音阶的脉冲尖啸声的是,噗噗噗噗噗噗…… 嗡! 但的确跟那种镜头一样。 如今的M25公路是一条嘶吼咆哮的凝塞圆环。在它与通往牛津郡的M40公路交会处,聚集起来的警察数量越来越多。跟半小时前克鲁利通过隔离带时相比,已经多了一倍。至少M40这一侧是这样。谁都别想离开伦敦。 除了警察以外,周围还站着将近两百人,正用望远镜观察M25公路。他们包括皇室军队代表,还有拆弹小队、军情五处、军情六处、政治保安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另外还有个人在卖热狗。 所有人都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但有个警官不一样,他是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并且义愤填膺。 “听着,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他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它是一辆老车,劳斯莱斯或者宾利。就是那种闪闪发亮的古董车,它开过了立交桥。” 一位军方高级技术员打断他的话。“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设备测量,M25上的温度超过七百摄氏度。” “或是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他的助手说。 “……或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高级技术员说,“这一点确实有些混乱,但我想完全可以归因于某种机械故障。(的确如此。地球上的温度计都不肯接受同时出现七百摄氏度和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的情况:现在的确是这个温度。)但事实证明,我们甚至不能让直升机停在M25上空,它们会变成麦乐直升机套餐。你居然告诉我一辆古董车毫发无伤地开了过去?” “我没说它毫发无伤。”警察更正道。他认真考虑着离开大都会警察局,去跟自己的兄弟一起干。他兄弟刚刚辞去了电力委员会的职务,正准备开个养鸡场。“它全都烧着了,但还在继续前进。” “你真以为我们会相信……”有个人开口说。 一阵尖锐的噪声从后方传来,怪异得让人印象深刻。就像上千架玻璃键琴一同演奏,但都稍稍有些跑调。又像是空气分子在痛苦地哀嚎。 然后是“嗡”的一声。 在他们头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深蓝色光环罩在周围,边缘部分褪成了红色。那是一辆白色小型摩托车,一个戴粉头盔的中年妇女骑在车上,还有个人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那是个穿橡皮雨衣的小个儿男人,头戴花里胡哨的绿色头盔。(摩托车太高了,所有人都没看见他双眼紧闭,但事实就是这样)。那女人正在尖叫。她的叫声是这样的: “呃呃呃哦哦啊啊啊啊!” 正如牛顿急于指出的那样,绿芥末牌汽车的优点之一,在于即便遭受严重损坏,你也很难看出。牛顿被迫把迪克·托平开上路肩,避过落在路上的树枝。 “你害我把所有卡片都掉在地上了!” 汽车“砰”的一下开回大路,杂物盒底下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油鸭警包。” “我再也没法把它们整理好了。”安娜丝玛呻吟道。 “用不着。”牛顿狂躁地说,“捡一张。随便哪张都行。无所谓。” “此话怎讲?” “哦,如果艾格尼丝说得对,如果咱们所做的一切都被她预言到了,那么你捡起任何卡片,都会与眼下的情势相关。这是逻辑。” “这是胡扯。” “哦?听着,你在这儿是因为她预言到了。你想过要怎么跟上校说吗?如果咱们真要去见他的话。当然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咱们讲道理……” “听着,我了解这种地方。他们有柚木疙瘩似的高大警卫看守大门,安娜丝玛,他们有白头盔和真枪,你明白吗,会发射真铅做成的真子弹,能钻进你的身体,在里面弹来弹去,再从同一个洞口钻出来。你都来不及说‘抱歉,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而且就在这里上演’。他们还有穿皱皱巴巴的西服、一脸严肃的男人,会把你领进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问你各种问题。比方说你是否加入了,或者曾经加入过左倾颠覆主义组织,例如任何英国政党,而且……” “咱们就快到了。” “你看,它有大门和铁丝网,什么都有!可能还有那种吃人的狗!” “我想你激动过头了。”安娜丝玛轻声说道。她从轿车地板上捡起最后一摞卡片。 “激动过头?不!我很冷静地担心着可能被人射杀的问题!” “如果咱们会被射杀,我敢说艾格尼丝肯定会提到的。她很擅长这方面的预言。”安娜丝玛漫不经心地翻找着卡片。 “你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卡片捋齐,将两沓洗在一起,“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个教派相信电脑是恶魔的工具。他们说末日之战的发生,就是因为敌基督特别精通电脑。显然《启示录》的某个章节提到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肯定是在最近的报纸上看到的……” “《每日邮报》,‘美国来函’栏目,呃,8月3日。”牛顿说,“它前面的报道讲的是内布拉斯加州沃姆斯市,有个女人教她的鸭子演奏手风琴。” “嗯。”安娜丝玛把卡片面朝上摊在腿上。 电脑是恶魔的工具?牛顿心想。他乐于相信这个说法。电脑肯定是某些人的工具,牛顿只知道某些人中绝对不包括自己。 车子猛然停住。 空军基地看起来破败不堪。有几棵大树倒在入口处,几个人开着一辆挖掘机正试图把它们移走,当班的卫兵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们。卫兵听到刹车声,半转过身来冷眼望向这边。 “好了。”牛顿说,“拿张卡。” 3001.在鹰巢之后,倒下一株高大树。 “就这些?” “对。我们一直以为它讲的是俄国革命。沿这条路往前开,然后左转。” 他们拐进一条狭窄小路,基地围墙就在左手边。 “停在这儿。这儿总有很多车,谁也不会注意。”安娜丝玛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本地的情人小径。” “所以它看起来就像是用胶皮铺成的?” 他们沿着树篱掩映下的小径走了一百多码,来到梣树前。艾格尼丝说得对,它很大,就倒在围墙上。 有个卫兵坐在树上抽着烟。他是黑人。牛顿每次看见美国黑人,都会觉得内疚,生怕他们为那两百多年的奴隶贸易责骂自己。 他们走过去时,那人站起身,接着又放松下来,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哦,嗨,安娜丝玛。”他说。 “嗨,乔治。可怕的风暴,不是吗?” “说得没错。” 他们继续往前走。乔治目送他们离开。 “你认识他?”牛顿强装冷淡地说。 “哦,当然。他们有几个人偶尔会到酒吧来。干干净净的,挺招人喜欢。” “咱们要是直接走进去,他会开枪吗?”牛顿说。 “他可能会用枪指着咱们,作出威胁姿态。”安娜丝玛说。 “对我来说就够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艾格尼丝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估计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现在风停了,天气还不算太糟。” “哦。”牛顿看着地平线上积聚的云层,“老好人艾格尼丝。”他说。 亚当蹬着自行车,沿大路匀速前进。狗狗追在后面,出于兴奋时不时张嘴去咬后轮。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佩帕从她家车道骑了出来。她的自行车很容易辨识。佩帕认为用衣夹把一片纸板巧妙地固定在车轮上有助于提高车子性能。镇上的猫咪早都长了记性,离她两条街远就要采取规避动作。 “我想咱们可以从畜牧商人小径插过去,然后进入圆颅党森林。”佩帕说。 “都是泥。”亚当说。 “没错。”佩帕紧张地说,“那块全都是泥巴。咱们应该沿着白垩矿坑走,因为有白垩,那里总是干的。然后从污水处理厂过。” 布赖恩和温斯利戴从后面赶了上来。温斯利戴的黑色自行车闪闪发亮,感觉有模有样。布赖恩的车可能曾是白色的,但所有颜色都被一层厚厚的泥巴盖住了。 “管那地方叫军事基地,就很傻。”佩帕说,“我在他们的开放参观日进去看过,根本没枪啊、导弹什么的。只有按钮、刻度盘和军乐队。” “对。”亚当说。 “按钮和刻度盘可不怎么像军事基地。”佩帕说。 “我不知道,真的。”亚当说,“用按钮和刻度盘能干出来的事儿,可以吓你一跳。” “我在圣诞节得到一套工具。”温斯利戴主动说,“全是电子元件。里面也有些按钮和刻度盘。你可以做个收音机,或者会哔哔响的东西。” “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的是,也许会有某个人侵入世界军事通信网络,告诉所有电脑之类的东西开始打仗。” “靠。”布赖恩说,“酷毙了。” “有点。”亚当说。 成为下塔德菲尔德居民委员会主席,是一条孤高之路。 又矮又胖的R.P.泰勒先生,正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在乡间小径上,身边跟着他妻子那条玩具贵宾犬莎茨。R.P.泰勒惯能明辨是非,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带。但他并不满足得到明辨善恶的天赐,还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全世界。 临时讲演台、论辩诗歌和大幅海报都不合他的胃口。R.P.泰勒选定的论坛是《塔德菲尔德广告报》的读者来信专栏。如果邻居家的树不管不顾地把叶子落在R.P.泰勒的花园里,他首先会认真仔细地把它们扫起来,放进盒子,然后将盒子搁在邻居家门外,再附上一张措辞严厉的便条。接着他会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封信。如果他看见年轻人坐在小镇绿地上,听着随身听自得其乐,就会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行事不当的地方。在被一通嘲讽赶走之后,泰勒先生会以“道德的沉沦”或“今天的年轻人”为题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信。 自从他去年退休后,信件数量与日俱增,就连《广告报》都无法全部刊登出来。实际上,R.P.泰勒今晚出来散步前刚写好的信件,是这样开头的: 先生们: 我失望地注意到,如今的报纸已经不认为自己对公众负有责任。是我们——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支付了你们的薪水…… 他查看着胡乱掉在乡村小路上的断枝落叶。我不认为,他思忖道,他们把暴风雨弄过来时,考虑到了清扫工作的费用。教区行政委员会必须负担起这些账单。是我们,纳税人们,支付了他们的工资……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BBC第四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员。R.P.泰勒把所有天气问题都怪在他们头上。(他没有电视。正如他妻子常说的那样:“罗纳德不会允许家里有那种东西的,对吧,罗纳德?”而他总是表示赞同。但私下里,泰勒其实很想看看“英国观众及听众协会”经常抱怨的暴力、猥亵和淫秽内容。当然了,不是因为他想看,他只是想知道应该保护其他人远离什么危险。) 莎茨停在路边的一棵山毛榉下,跷起后腿。 R.P.泰勒尴尬地把头扭开。他晚上出来散步健身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让小狗撒尿。但如果承认这一点,会让他赶到困窘不安。泰勒盯着头顶的暴雨云。它们堆得很高,形成灰黑色的厚重云层。闪电吐出分叉的光舌,就像《科学怪人》之类的恐怖片开场时的样子。更诡异的是,它们一到下塔德菲尔德的边界就会戛然而止。云层中露出一片圆形日光,但那光线有种绷紧发黄的感觉,仿佛在强颜欢笑。 周围如此安静。 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四辆摩托车沿小路驶来。它们从泰勒先生身边一闪而过,拐过弯去,惊到一只公雉鸡。它扑棱棱飞过小路,在空中画出一道黄绿色弧线。 “野蛮人!”R.P.泰勒冲骑手们的背影喊道。 乡村并不适合他们这种人。这里最适合他这样的人。 泰勒一拉莎茨的狗绳,沿小路向前进发。 五分钟后,他拐过弯,发现有三个摩托车手正站在被暴风吹倒的路标旁。第四个人身量很高,头戴镜面头盔,还骑在车上。 R.P.泰勒观察了一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这些野蛮人——他当然不会说错——到乡村来,是为了亵渎战争纪念碑,顺手毁坏沿途的路标。 他正要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却发现对方人数占优:四对一,个头也比他高,而且无疑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R.P.泰勒的世界中,只有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才骑摩托。 所以他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但作为本地邻里安全互助会的成员——应该说是发起人,他试图记下这些摩托车的车牌号码。)与此同时,他在脑袋里构思着一封信。(先生们,今晚我失望地注意到,一大群小流氓骑着摩托车侵扰我们宁静的村庄。为什么,哦,为什么有关当局对这些问题袖手旁观……) “嗨。”一个摩托车手喊道,他抬起面罩露出瘦削面庞和整齐的黑胡子,“我们似乎迷路了。” “哦。”R.P.泰勒不以为然地说。 “这块路标牌肯定是被风吹倒了。”摩托车手说。 “对,我想也是。”R.P.泰勒表示同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觉得肚子饿了。 “嗯。你看,我们要去下塔德菲尔德。” 一条多管闲事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们是美国人。我猜是在空军基地工作吧。”(先生们,当我服兵役时,心里想的都是要为国争光。我沮丧而惊恐地注意到,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的飞行员们,在我们高贵的乡间超速行驶,穿着打扮不比本地无赖强多少。虽然我感激他们为保卫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方面做出的贡献……) 接着,他好为人师的天性占了上风。“你们沿这条路开一公里,然后左转。那里年久失修,路况恐怕相当糟糕。我给村镇委员会写了好几封信,责问他们到底是人民公仆还是人民的主人。我就是这么说的,毕竟是谁支付你们的薪水。接着往右转,只不过它并不是右,刚开始是向左,但你会发现它最终拐向右侧。那里的路标写着坡瑞特小路,当然其实它不是坡瑞特小路,你如果看一眼官方测绘地图,就会发现那里只是山林小路东端。你们会进入小镇,然后经过‘公牛和小提琴’——这是一所酒馆,就可以来到教堂。我早就跟绘制官方测绘地图的人说了,那是一座带尖顶的教堂,不是带尖塔。而且我也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过信,建议他们发起一场公众运动,迫使有关方面把地图改过来。我完全相信,只要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跟谁打交道,态度上就会有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你们就会来到十字路口,直接往前开,很快就会看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你们可以走左边的岔道,或者直行,这两条路都到空军基地——不过左边的岔道要近差不多两百米。你们不会错过那地方的。” 饥荒茫然地看着他。“我,呃,我似乎没太听明白……”他开口说。 我知道了。走吧。 莎茨轻轻叫了一声,随即蹿到R.P.泰勒身后,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些陌生人重新骑上摩托车。那个穿白衣服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嬉皮士,R.P.泰勒心想)把空薯片袋扔在路肩的草地上。 “抱歉。”泰勒咆哮道,“这是你的薯片袋吗?” “哦,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男孩说,“它属于每一个人。” R.P.泰勒挺直一米六八的身板。“年轻人,”他说,“要是我到你家去,把垃圾扔得遍地都是,你会怎么想?” 污染露出心驰神往的微笑。“非常非常荣幸。”他说,“哦,那真是太美妙了。” 在他的摩托车下,一摊机油落到潮湿的道路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四部引擎开始转动。 “我有点糊涂。”战争说,“咱们干吗要在教堂那里一百八十度转弯?” 跟着我就行,最前面的大高个儿说。四个人一同出发了。 R.P.泰勒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接着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泰勒转回头。四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后面紧跟着一条撒欢的小狗。 “你们!停下!”R.P.泰勒喊道。 “他们”停下车,看着他。 “我就知道是你,亚当·扬。还有你这个,嗯,小集团。我可否询问一句,你们这些孩子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你们的父亲知道你们出门了吗?” 领头的骑车人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现在是大晚上。”他说,“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只要还有太阳,就不算晚。” “反正已经超过你们的睡觉时间了。”R.P.泰勒对他们说,“别想冲我伸舌头,小姑娘。”这话是对佩帕说的,“要不然我就给你妈妈写封信,说她的后代一点礼貌也不懂,完全没有淑女的样子。” “好吧,请原谅。”亚当委屈地说,“佩帕只是看着你而已。我不知道看着别人有什么错。” 草坪上一阵骚动。莎茨是一条特别高贵的法国玩具贵宾犬,只有那些永远无法把养育孩子的开销整合进家庭预算的人,才会养这种狗。它现在正受到狗狗的威胁。 “扬先生,”R.P.泰勒呵斥道,“请让你的……你的野狗离莎茨远点。”泰勒很讨厌狗狗。他们三天前第一次相遇时,狗狗就冲他狂吠,而是眼睛还闪着红光。这让泰勒开始撰写一封信函,指出狗狗无疑患有狂犬病,对整个社区都存在威胁,应该出于大众利益将它处决。但妻子后来提醒他说,放红光的眼睛不是狂犬病的症状。而且话说回来,只有在泰勒夫妇都没看过,但又对关键内容完全了解的电影里,才会出现这种场面。万分感谢。 亚当似乎吃了一惊。“狗狗不是野狗。狗狗是条不同寻常的狗。他很聪明。狗狗,别再追泰勒先生那条讨厌的贵妇犬了。” 狗狗没理他。他还没享受够追逐的乐趣呢。 “狗狗。”亚当沉声说道。他的狗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回到主人的自行车旁。 “我想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四个要去哪儿?” “去空军基地。”布赖恩说。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亚当希望这句话能体现出尖刻的挖苦,“我是说,如果您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会去了。” “你这厚颜无耻的小猴子。”R.P.泰勒说,“等我见到你父亲,亚当·扬,我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但“他们”已经骑上车,朝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进发了。他们选择的路线要比泰勒先生推荐的路线更短、更便捷,风景也更好。 R.P.泰勒在心中构思出一封长信,主题当然是如今年轻人的堕落。它涉及教育水准的下降,对长辈和上流人士缺乏尊重,他们不会挺起腰杆走路,总是懒洋洋地溜达,还有青少年犯罪,强迫兵役制的回归,桦树条惩戒,鞭刑,以及养狗许可证。 这封信让他相当满意。泰勒心底隐约有些疑虑,这封信对《塔德菲尔德广告报》来说似乎质量太高了。他最终决定把信寄给《泰晤士报》。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抱歉,亲爱的。”一个和蔼的女声说道,“我想我们迷路了。” 这是一辆古旧的小型摩托车,上面骑着位中年妇女。一个穿雨衣的小个子使劲抱着她,双眼紧闭,头戴浅绿色头盔。在两人之间插着个东西,似乎是带漏斗形枪膛的古董枪。 “哦。你们要去哪儿?” “下塔德菲尔德。我不知道准确地址,但我们是想找个人。”女人忽然换上一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说,“他叫亚当·扬。” R.P.泰勒有点犹豫。“你们要找那个男孩?”他问,“他干了什……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男孩?”女人说,“你没告诉我是个男孩。他多大年纪?”她又接着说,“十一岁。哦,我真希望你早点说清。这下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R.P.泰勒愣愣地盯着她,随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人是个口技演员。他刚才以为后面那东西是戴绿头盔的男人,但其实是口技假人。真奇怪,自己怎么会认为那是个人?他觉得这东西从上到下都隐约有种粗俗感。 “我五分钟前刚见到亚当·扬。”他对女人说,“他和那个小集团正要去美国空军基地。” “哦,天哪。”女人脸色有些发白,“我一直不喜欢那些美国佬。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知道。对,但你怎么能信任那些玩足球时老把球抱起来的人呢?” “啊,抱歉。”R.P.泰勒说,“我觉得您说得太对了,让人印象深刻。我是本地扶轮社副主席,我在想,您能否提供个人服务?” “只在星期四。”特蕾西夫人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我会额外收费。另外不知您能否给我们指一下……” 泰勒先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无言地伸出一根手指。 小摩托车“噗噗噗噗”地沿着乡间小径开去。 它离开时,那个戴绿头盔的灰白假人睁开一只眼睛。“侬这该死的南蛮子。”它嘶哑地说。 R.P.泰勒很是气愤,但也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东西会更加逼真。 R.P.泰勒距离小镇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停下脚步,让莎茨再次行使范围很广的排泄职责。他将目光投向篱笆对面的牧场。 泰勒先生掌握的乡野常识有点含混不清,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母牛趴在地上,就意味着要下雨。如果它们站着,则表示天气没问题。这里的母牛正缓慢庄严地轮流翻着跟头,泰勒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天气。 他抽抽鼻子。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空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是金属、橡胶和皮革被烤焦了。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R.P.泰勒转回身去。 小路上停着一辆曾经是黑色的大轿车,完全包裹在烈焰之中。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把头探出车窗,透过浓烟说:“抱歉,我似乎有点找不到路了。你能告诉我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怎么走吗?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 你的车着火了。 不。泰勒就是没法让自己说出这句话。这人肯定知道,不是吗?他就坐在车里。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 所以他说:“我想你在一英里前拐错了弯。那里有个路牌被吹倒了。” 陌生人露出微笑。“肯定是这么回事。”他说。橙色火舌在他身下跃动,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个恶魔。 一阵风透过轿车吹向泰勒,他觉得睫毛都要被烧糊了。 抱歉,年轻人,但你的车着火了,碰巧它已经红热发烫,而你坐在里面一点事儿没有。 不。 要不要问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给汽车协会打个电话? 但泰勒先生只是仔细解说路线,努力不盯着车看。 “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克鲁利说着开始把车窗摇上去。 R.P.泰勒必须得说点什么。 “抱歉,年轻人。”他说。 “嗯?” 我不是说你没注意到,但你的车着火了。 一条火舌舔过焦黑的仪表盘。 “今天天气真古怪,不是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是吗?”克鲁利说,“我真没留意。”他说完就坐在燃烧的轿车里,沿着小路开始倒车。 “可能是因为你的车着火了。”R.P.泰勒刻薄地说。他猛地一拉狗绳,把小狗拽到脚边。 致编辑: 先生, 我希望能引起您对最近一些不良倾向的注意,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开车时,完全不在乎完美合理的安全防范措施。今晚有位绅士向我问路,他的车…… 不。 开着一辆…… 不。 着了火…… R.P.泰勒的脾气越来越糟。他跺着脚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回到镇上。 “嗨!”R.P.泰勒喊道,“扬!” 扬先生正坐在前院的折叠椅上抽烟斗。 这主要是因为迪尔德丽最近发现了被动吸烟的危害,禁止他在屋子里抽烟。这种事扬先生是不会跟邻居们承认的。当然,这很难让他保持良好心情。被泰勒先生直呼其名也一样。 “嗯?” “你儿子,亚当。” 扬先生叹了口气。“他又干什么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扬先生看看手表。“我估计,应该准备上床睡觉了。” 泰勒露出趾高气扬的冷笑。“我可不这么想。不到半小时前,我看见他和那些小伙伴们,骑着车朝空军基地去了。当然还有那条可怕的杂种狗。” 扬先生抽了口烟。 “你知道那地方规章有多严格。”泰勒先生生怕扬先生不解其意。 “你知道你儿子要是胡乱按钮什么的,肯定会被臭骂一顿。”他补充说。 扬先生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若有所思地检查着口柄。 “嗯。”他说,“我知道了。” “好的。”他又说。 扬先生走进了屋子。 与此同时,四位摩托车手猛然停在距离基地大门几百码的地方。他们关闭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咱们可以直接闯过这些路障。”战争希冀地说。 “那只会惹麻烦。”饥荒说。 “很好啊。” “我是说,给咱们惹麻烦。电力系统和电话线都断了,但他们应该有发电机,而且肯定有无线电。如果有人报告有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们就会恢复理性,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哼。” 咱们进去,咱们干活,咱们出来。咱们让人类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职责,死神说。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伙计们。”战争说,“我等了好几千年,可不是为了鼓捣几根电线。这可谈不上戏剧化。我敢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8]不会浪费时间绘制一幅名为天启四按钮者的版画。” “我还以为会有号角什么的。”污染说。 “你们可以这么看。”饥荒说,“这只是基础工作。咱们之后还可以继续骑行。正经的骑行。风暴之翼什么的。你们要有灵活性。” “咱们是不是应该遇到……什么人?”战争说。 除了逐渐冷却的摩托车引擎发出的金属噪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污染缓缓说道:“你们知道,我也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会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个大国。也许是纽约。或者莫斯科。或者世界末日大决战本身。” 又是一阵寂静。 战争说:“对了,世界末日大决战到底在哪儿?” “问得好。”饥荒说,“我一直想去这地方看看。” “宾夕法尼亚州有个叫世界末日大决战的地方。”污染说,“也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或是别的某个州。有很多留大胡子的人,还戴着庄重的黑帽子。” “不对。”饥荒说,“我想应该是以色列的某个地方。” 卡梅尔山。 “我还以为那是他们种鳄梨树的地方。” 世界尽头。 “是吗?这可真是老大一棵鳄梨树。” “我想我去过一次。”污染说,“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门。” 战争看着周围的盈盈绿地。 “伙计,”她说,“咱们是不是拐错弯了?” 地理并不重要。 “抱歉,阁下?” 如果世界末日大决战无所不在,那它就在任何地方。 “没错。”饥荒说,“咱们所说的,不再是几平方英里的树丛和山羊。” 又是一阵沉寂。 走吧。 战争咳嗽一声。“我只是以为……他会跟咱们一起来……” 死神抻了抻手套。 他笃定地说,这是为专家准备的工作。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后回想起来,发生在门口的事是这样的: 一辆很大的高级官员专车停在门口。车型修长,像模像样。但事后回想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明白为何它听起来像是装了摩托车引擎。 四位将军走下车。中士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他们出示了有效身份证明。到底是哪种证明,他承认自己记不清了。但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个礼。 其中一人说:“突击检查,士兵。”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长官,我没接到要进行突击检查的通知,长官。” “当然没有。”一位将军说,“因为这是突击检查。” 中士又敬了个礼。 “长官,请允许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实这一信息,长官。”他不安地说。 最高最瘦的将军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将军友好地揽住中士的肩膀,稍显诡秘地探过身去。 “听我说……”他瞟了一眼中士的名牌,“……戴森博格,也许我可以给你就交点底。这是一次突击检查,明白吗?突击。也就意味着我们通过时不要惊扰任何人,懂吗?也不要离开你的岗位。像你这样的职业士兵肯定明白,我没说错吧?”他挤了下眼睛,又补充道,“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被降职到最底层,见到个小恶魔都得喊长官。”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盯着他。 “二等兵。”另一个将军轻声说道。从名牌来看,她叫詹铮。戴森博格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将军,但这无疑是军界一大进步。 “什么?” “二等兵。不是小恶魔。”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对。二等兵。明白吗,小伙子?” 中士考虑着眼前十分有限的几个选项。 “长官,突击检查,长官?”他说。 “出于国家安全考量,临时予以保密处理。”饥荒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如何把东西卖给联邦政府,这些官腔又冒了出来。 “长官,明白,长官。”中士说。 “好孩子。”栏杆升起时,饥荒说,“你会一步登天的。”他看了眼手表,“很快。” 人类有时很像蜜蜂。假如你在蜂巢外面,就会遭到顽强抵抗。可工蜂们似乎认为主管部门肯定会保证巢穴内部的安全,所以你一旦进入,就不会被注意。正因如此,有些寄居昆虫进化出了完美形态。人类的行为与此类似。 谁也没有阻止他们。天线杆森林下有一排低矮狭长的建筑,四人径直走向其中之一。谁都没注意他们。也许人们什么都没看到。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头脑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因为在战争、饥荒、污染和死神不想被发现时,人类的大脑并没有识别他们的功能。实际上,它太擅长视而不见了,就算被他们团团围住,也会设法置若罔闻。 但警报器是完全没脑子的东西,它们自以为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四个人,发疯似的响个没完。 牛顿不抽烟,他不允许尼古丁进入身体的神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身体的威尔士公理会劣质小神龛。如果他是个烟鬼,现在肯定会为了稳定心情开始吸烟,那么在警报声响起时,就会被烟卷噎住。 安娜丝玛镇静自若地站起来,抚平裙子上的皱褶。 “别担心。”她说,“不是因为咱们。基地里肯定出了什么事。” 她看着牛顿苍白的面庞,露齿一笑。“来吧,”她说,“这不是《OK镇大决斗》[9]。” “对。首先,他们的枪更好。”牛顿说。 安娜丝玛把他扶起来。“别担心。”他说,“我相信你会想出个办法来。” 战争心想,他们四个人绝不可能贡献相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现代武器系统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这些东西的效能比带尖的金属片强太多。简单易懂、绝对可靠的安全防控装置总让污染笑逐颜开。饥荒至少也知道电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的,他除了在附近闲晃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干。但他就连游手好闲也有种独特风范。战争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战争会终结,饥荒会终结,也许就连污染也会终结。可能正因如此,你永远没法把第四位骑士——也是最强大的骑士,彻底当成自己人。这就像有个税务监察员在你的球队里。有他在你们这边当然很好,但你决不希望踢完球后跟他到酒吧喝上一杯,闲聊几句。有他在场,你永远不能完全放松。 死神站在污染身后,从他瘦削的肩头上望过去。与此同时,有几名士兵径直穿过了死神的身躯。 那些闪来闪去的东西是什么?你可以从这种语气判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对方给出的答案,只想表现出对此有点兴趣罢了。 “七段LED显示器。”男孩说。他充满爱怜地把手放在一个继电器盒上,让它短路,随即制造出一堆可以自我复制的病毒,任由它们在电子以太中肆意扩散。 “我真希望那些该死的警报器能安静一会儿。”饥荒嘟囔道。 死神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高音喇叭一阵哽咽,随即没了声音。 “是吗,我还挺喜欢它们的。”污染说。 战争把手伸进另一个金属柜。必须承认,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当她伸手抚摸——有时是抚过——这些电子仪器时,心中备感亲切。这跟手持利剑时的感觉差不多,而且她知道这把剑足以笼罩整个世界,再加上部分苍天。这种感觉令她陶醉,让她战栗。它爱她。 它是一把炎剑。 人类老是记不住,把利剑随便乱放会有危险。但他们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相信这种尺寸的武器被意外挥舞起来的概率相当高。这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在把自己的星球炸成碎片这件事上,人类对有意无意之分看得很重。 污染又把手伸进另一排昂贵的电子仪器。 守卫围墙破洞的卫兵一脸迷惑。他察觉到基地里乱成了一锅粥,但除了静电噪声外,对讲机似乎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与此同时,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卡片。 他参军入伍以来,见识过很多身份证明。军方的、中情局的、联邦调查局的,甚至是克格勃的。但作为一名年轻士兵,他还没掌握这个诀窍:组织越不重要,身份证明就越华丽。 这张身份卡简直华丽得要死。他又看了一遍,嘴里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从“英联邦护国主要求并命令”开始,经过征集所有柴薪、绳子和火油的部分,一直读到猎巫军第一任参事官赞美我主所有功绩且需规避淫行·史密斯的名字。牛顿用拇指挡住了“每个女巫九便士”的部分,努力装出詹姆斯·邦德的样子。 卫兵来回查看,最终找到一个他自以为认识的词。 “这东西。”他狐疑地说,“是要我们给你柴火?” “哦,我们必须得到这些。”牛顿说,“我们要烧它们。” “说什么?” “烧它们。” 卫兵嘴角一咧,露出笑容。别人跟他说过,英国佬都是软蛋。“明白了!”他说。 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腰眼上。 “放下枪。”安娜丝玛在他身后说,“不然我会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后悔。” 卫兵吓得身子一僵。哦,我没撒谎,安娜丝玛心想,如果他不扔下枪,就会发现这是根树枝。我肯定会为死于枪下感到后悔。 在大门口,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又遇上了麻烦。有个小个子男人,身穿脏兮兮的橡胶雨衣,伸出食指对着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与此同时,一位有点像他母亲的中年女士用急迫的口吻跟他说话,还时常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打断。 “我们必须跟这里的主管官员谈谈,此事关系重大。”亚茨拉菲尔说,“我必须要求他说得对,你知道,如果他在撒谎我能听出来是的,谢谢,我想如果您允许我继续说下去,咱们还有可能成功我只是想替你说句好话是的!呃,你想让他对好吧……那么……” “看见俺指头了吗?”沙德维尔吼道。他的理智还没完全丧失,但已经挂在一根相当破旧的绳子尽头。“侬看见了吗?这根手指,小赤佬,可以把侬送去见造物主!” 戴森博格中士盯着这根手指,黑得发紫的指甲距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之遥。作为一件攻击性武器,它的效能相当显著,如果用于烹调食物则更是如此。 对讲机里只有沙沙噪声。他又不能离开岗位。戴森博格中士在越南受的伤开始抽痛。(他1983年到那里度假时,滑倒在旅馆淋浴间。如今只要一看见黄色肥皂条,就会让他回想起那次濒死体验。)他琢磨着射杀非美国公民会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 四辆自行车在基地不远处停下。土地上的轮胎印和一摊机油,说明不久前有人就停在这里。 “咱们停下来干吗?”佩帕说。 “我在考虑。”亚当说。 这很不容易。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心智并未丧失,但却试图漂浮在黑暗欢腾的泉水之上。尽管如此,亚当还是意识到,三个小伙伴都是百分之百的人类。他此前也给他们惹上过麻烦,撕破的衣服、克扣的零花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但这次肯定要比在家里关禁闭和被迫收拾房间麻烦得多。 但另一方面,也没别人能指望了。 “好吧。”他说,“我想咱们需要点东西。咱们需要一柄剑、一个王冠,再来个天平。” 他们瞪着他。 “什么,在这儿?”布赖恩说,“这里哪儿有那些东西。” “哦。”亚当说,“想想那些游戏,你们知道,咱们玩过……” 为了让戴森博格中士的日子更加完美,一辆车停在基地门口。它完全飘在空中,距离地面几英寸之遥;没有轮胎,也没油漆,只有一溜蓝色尾烟。它停下来后,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高温金属正在冷却。 它看上去似乎装有烟色玻璃,但那只是普通玻璃加车内滚滚浓烟形成的效果。 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雾冒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克鲁利。 他驱散面前的烟气,眨了眨眼,随即将手部动作变成打招呼的样子。 “嗨。”他说,“怎么样了?末日已经降临了吗?” “他不让我们进去,克鲁利。”特蕾西夫人说。 “亚茨拉菲尔?是你吗?衣服不错。”克鲁利含糊其辞地说。他感觉不太好。过去三十分钟内,他始终把一吨燃烧的金属、橡胶和皮革,想象成一辆功能完备的汽车。宾利车对他进行了殊死抵抗。最难的部分莫过于全天候轮胎被烧光后,让这东西继续转动。克鲁利放弃了对轮胎的想象,宾利车的残骸猛然落在扭曲的金属轮缘上。 他拍了拍热到足以煎鸡蛋的金属外壳。 “要换成现在的新型汽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现。”他怜爱地说。 所有人都在瞅他。 一阵嘀嘀嗒嗒的电子音轻轻响起。 大门缓缓上升。容纳电动机的金属框架发出呻吟,但面对作用在栏杆上的不可抗力,它最终还是屈服了。 “嗨!”戴森博格中士说,“这是你们谁干的?” 噌。噌。噌。噌。然后是一条小狗,四腿狂奔,快得让人看不清。 他们眼看着四个玩命蹬车的人影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消失在营地中。 中士打起精神。 “呃,”他很没底气地说,“这帮孩子车筐里有没有个外星人,脸长得好像一坨友善的大便?” “我没看到。”克鲁利说。 “那么,”戴森博格说,“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他举起手里的枪。谨小慎微就到此为止了,他脑袋里现在全都是肥皂。“另外,”他说,“你们也一样。” “我警告你……”沙德维尔又开口说。 “这时间拖得也太长了。”亚茨拉菲尔说,“赶快搞定,克鲁利,这才是好伙计。” “哦?”克鲁利说。 “我是正义一方。”亚茨拉菲尔说,“你不能指望我……哦,见鬼去吧。我一辈子循规蹈矩的,结果怎么样?”他打了个响指。 “嘭”的一声凭空响起,仿佛老式闪光灯泡的爆响。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不见了。 “呃。”亚茨拉菲尔说。 “瞅见了吧?”沙德维尔说,他还没彻底领会特蕾西夫人双重人格的真相,“小菜一碟儿。侬跟着俺,就屁事没有。” “干得好。”克鲁利说,“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干。” “哦。”亚茨拉菲尔说,“实际上我也没想到。只希望我没把他送到什么可怕的地方。” “你最好赶紧适应一下。”克鲁利说,“你只是把他们送走。别操心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身体吗?” “哦?好的。好的,当然。特蕾西夫人,这是克鲁利。克鲁利,这是特蕾西夫人。真迷人,我得说。” “咱们进去吧。”克鲁利说。他难过地看了一眼宾利车残骸,接着又高兴起来。一辆吉普车正朝大门开来,车上挤满了人。这帮人似乎随时准备高声问话,或是开枪射击,才不管是奉了谁的命令。 克鲁利眼光一亮。可以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领域。 他从兜里抽出手来,像李小龙那样缓缓抬起,脸上挂着李·范·克里[10]式的笑容。“啊,”他说,“咱们的车来了。”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一栋低矮的建筑物外面。温斯利戴将车仔细锁好。他就是这种孩子。 “那么这些人长什么样?”佩帕说。 “什么样都可能。”亚当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是大人,对吗?”佩帕说。 “对。”亚当说,“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大很多,我估计。” “跟大人较劲根本没用。”温斯利戴灰心丧气地说,“最后倒霉的总是你。” “你不用跟他们较劲。”亚当说,“你们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们”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东西。作为拯救世界的工具,它们看起来不是特别有效。 “咱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布赖恩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咱们在开放日来参观时,这里全是房间什么的。好多房间和一闪一闪的灯泡。” 亚当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栋栋房舍。警报器还在嗡嗡作响。 “嗯。”他说,“我觉得……” “嗨,你们这些孩子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威胁口吻,但跟这个范畴相去不远;而且它出自一名有些神经质的军官之口,他刚花了十分钟想要搞清这个警钟长鸣、大门不开的混沌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两名同样烦躁的士兵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面前的四个嫌疑人个头很矮,显然是白种少年,其中之一似乎还是女性。 “不用替我们操心。”亚当轻松地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现在你们……”领头的尉官说。 “睡吧。”亚当说,“你们只想睡觉。你们几个都去睡吧,如此一来就不会受伤。你们现在只想睡觉。” 军官盯着亚当,目光试图聚焦,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酷。”另外两名士兵倒下时,佩帕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亚当谨慎地说,“你记得《男孩要做的101件事》里有关催眠术的内容吗,咱们一直没成功?” “怎么?” “哦,跟那个有点类似,只是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转过身,面对通信大楼。 亚当挺起腰板,整个人从惯常的懒散状态中伸展开来。泰勒先生如果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感到骄傲。 “好吧。”亚当说。 他想了想,然后又说:“试试看吧。” 如果你把整个世界拿走,只留下电子系统,它看起来就像是有史以来最精美典雅的细丝工艺品。一个由晶莹银丝组成的球体,间或有些卫星信号束闪烁脉动。就连最暗的地方也会放射出雷达波和商用无线电波。就像一头巨兽的神经系统。 一座座城市在网中形成枢纽,但大多数电子系统只是肌肉组织,仅能起到粗疏浅陋的作用。可是大约五十年前,人们给它制造出了大脑。 现如今它活了,就跟火焰一样鲜活。开关猛然关闭。继电器短路。精密技术工程师常把硅基芯片比作洛杉矶街道设计图,那么新兴的道路此时正在它的内部铺展;数百英里外的地下室中,警铃响个不停,人们惊骇地注视着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在中空的秘密山脉中,厚重钢门牢牢关闭,任由人们在对面拼命捶打,或是与已经融化的保险丝盒较劲。沙漠和苔原中,有几块地面突然滑开,让新鲜空气进入装有空调设备的墓穴,一些钝头物体笨拙地从地下升起,缓缓就位。 电流涌到本不该进入的地方,同时也从以往的河道中退去。在城市里,交通指示灯熄灭了,然后是街灯,进而是所有灯光。制冷风扇转速变慢,抖了两下,最终停止。加热器变凉变黑。电梯停运。广播站也纷纷窒息,舒缓动听的音乐再未响起。 有人说文明和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四小时外加两顿饭。 夜色在旋转的地球上渐渐蔓延。它本该充满星星点点的光芒。但现在却没有。 这颗星球上居住着五十亿人。跟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野蛮不过是小菜一碟——热乎、难闻,最终只能留给蚂蚁的小菜一碟。 死神直起身。他似乎在静心聆听。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在听什么。 他来了,死神说。 另外三个人抬起头。从他们站在那里的样子,隐约可以看出些变化。在死神开口前,他们三个体内不像人类那样说话行走的部分,包裹住了整个世界。现在他们回来了。 差不多回来了。 他们的样子有点奇怪。似乎不是穿了不合体的衣服,而是穿了不合体的身躯。饥荒变化得不太得体,那位讨人喜欢、高傲自信的成功商人过去一直占主导地位,但现在慢慢被古老可怖的本来面目所取代。战争的皮肤上闪着汗珠。污染的皮肤本身就在闪烁。 “一切都……处理好了。”战争有些费力地说,“它会……自行发展。” “不光是核战争。”污染说,“还有化学制品。那些小货轮装载着……成千上万加仑制剂……遍布全世界。美丽的液体……名字有十八个字母。还有……老一套的备用品。想要什么都有。钚可以给你数千年的悲剧,但砷可以给你永恒。” “还有……凛冬。”饥荒说,“我喜欢冬天,有种……洁净的感觉。” “这就叫……养虎为患。”战争说。 “再也没有老虎了。”饥荒平淡地说。 只有死神没变。有些东西永远不变。 四骑士往外面走去。污染虽然还在走路,但明显有种缓缓渗漏的感觉。 安娜丝玛和牛顿·帕西法注意到了。 这是他们走入的第一栋建筑。屋子里面似乎安全得多,此刻外面的情况可是相当刺激。安娜丝玛推开一扇门,门上的标志表明这个动作有可能导致死亡。她刚碰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两人走进去后,它又自动关闭锁好。 接着四骑士走了进来,他俩没多少时间讨论门的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牛顿说,“恐怖分子?” “从精良准确的角度来看,”安娜丝玛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们阴阳怪气地在说些什么?” “我想可能是世界末日。”安娜丝玛说,“你看见他们的气场了吗?” “似乎没有。”牛顿说。 “不太好。” “哦。” “实际上,是负面气场。” “哦?” “就像黑洞。” “那很糟,是吗?” “是的。” 安娜丝玛盯着一排排金属柜。只此一次,机械不再按照惯常的程序运转,因为这不是演习而是现实,它们正要毁灭世界,至少是有生命存在的部分,从地下两米一直到臭氧层。这里没有闪闪发亮的红色圆柱形灯盏,没有看起来像是贴着“剪我”标签的红蓝电线,也没有正在倒计时的可疑数字显示屏。你没法在最后几秒逆转进程。这些金属柜沉重结实,对最后关头的英雄主义有很强抗性。 “现在是什么情况?”安娜丝玛说,“他们做了什么,对吗?” “也许会有个关闭按钮?”牛顿不抱希望地说,“我敢说如果咱们找找……” “这种东西都是内置的。别傻了。你还以为你了解这些玩意儿呢。” 牛顿绝望地点点头。这跟《电学常识》里的东西差远了。为了装装样子,他眯起眼睛往一个柜子里看了看。 “世界范围通信器材。”他闪烁其词地说,“你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控制动力系统,接入卫星。无所不能。你可以。”——滋——“呃,你可以。”——咂——“哎呀,让那些东西。”——噼——“啊,几乎。”——啪——“哦。” “你在鼓捣什么呢?” 牛顿嘬嘬手指。到目前为止,他没发现任何类似晶体管的东西。他用手帕把手包住,将一个电路板从插槽拔了出来。 有一次,他订阅的电学杂志刊登了一则玩笑:一个保证不能工作的电路。在文章最后,他们洋洋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连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笨瓜都能做得出来,如果它不能工作,那就对了。这个电路中包括插反的二极管、颠倒的晶体管,还有个没电的电池。牛顿做了一个,接收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信号。他给编辑部写了封信发牢骚,但他们没有回信。 “我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他说。 “詹姆斯·邦德只需要拧下什么东西。”安娜丝玛说。 “不光是拧下来。”牛顿越来越压不住火气,“而且我也不是”——滋——“詹姆斯·邦德。如果我是,”——嗖——“那么坏蛋们就会向我展示所有核武器控制杆,告诉我它们有多管用,不是吗?”——嗡——“只可惜现实生活没有这种事,对吗?我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也没法阻止它。” 云层在地平线附近翻卷。塔德菲尔德上空依旧晴朗,只有和煦的微风从空中吹过。但空气却不是普通的空气。它有种结晶体的样子,你会觉得如果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新的层面。它在发光。如果你想找个词来形容,“群集”这个词可能会不怀好意地钻进你心中。那些没有实体的东西群集这里,只为了等待时机来临,变成非常实在的东西。 亚当抬头望去。一方面来说,上面只有晴朗的天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延伸到无限远处的东西,是天堂和地狱的大军正摩肩接踵,或者说摩翼接踵地等待着。如果你看得特别仔细,又受过专业训练,就能分辨出两方的区别。 寂静将世界这个气泡握在掌中。 房门打开,四骑士走了出来。其中三个几乎没了人样,更像是由他们的本体或是象征物组成的人形物体。与其相比,死神倒显得更加亲切。他的皮大衣和黑头盔变成了带兜帽的长袍,但这只是细枝末节。一具骷髅,哪怕是会走路的骷髅,至少也算有点人样,那正是潜伏在所有生灵体内的死亡。 “关键是,”亚当急迫地说,“他们并不真实,就像噩梦,真的。” “但……但咱们又没睡觉。”佩帕说。 狗狗哀叫两声,缩到亚当身后。 “那个人似乎在融化。”布赖恩说。他伸手指向一个前进中的人形——如果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那是污染。 “就是说啊。”亚当鼓励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对吧?这是常识。像这种东西不可能真是真的。” 四骑士在几米外停住脚步。 已经办妥了,死神说。他略微欠了欠身,用眼眶盯着亚当。很难说他是否感到惊讶。 “哦,好的。”亚当说,“问题是,我不想把它办妥。我没让你们把它办妥。” 死神看了看其他三人,又转回头看着亚当。 一辆吉普车停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都没理会。 我不明白,死神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这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写这种话。”亚当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充满各种有趣的东西,我还没见识过呢。所以在我有机会全都见识过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把它弄坏,或是让它完蛋。你们只要躲远点就行了。” (“就是他,沙德维尔先生。”这句话还没说完,亚茨拉菲尔的语气就掺进了将信将疑的成分,“那个……穿T恤衫的……”) 死神盯着亚当。 “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战争说。她的牙齿仿佛两排漂亮的子弹。 “已经办妥了。我们……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污染说。他的声音阴险鬼祟,就像是什么东西正从被腐蚀的铁桶里漏进水面。 “你……带领……我们。”饥荒说。 亚当犹豫了。他体内有个声音正在叫喊说这是真的,世界属于他一个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转过身,带领他们穿越狂乱的星球。他们是跟他一伙儿的。 在九天之上,两方军队等待着那个字眼儿。 (“你不能让我向他开枪!他只是个孩子!” “呃。”亚茨拉菲尔说,“呃。是的。也许咱们最好再等等,你们说呢?” “你是说,等他长大?”克鲁利说。) 狗狗开始吠叫。 亚当看着“他们”。“他们”也是跟他一伙儿的。 你必须决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 亚当转回身,看着四骑士。 “干掉他们。”亚当平静地说。 他的语气中完全没了懒散含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谁都不能违抗这种声音。 战争笑起来,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可怜的小男孩们,”她说,“只能玩你们的小玩具。想想我能给你们什么玩具……想想所有游戏。我能让你们爱上我,小男孩们。带着小枪的小男孩。” 她又放声大笑。佩帕走上前来,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那机关枪似的笑声渐渐消失。 它不太像剑,但这是你用两片木头和一根细线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战争盯着它。 “我明白了。”她说,“单挑,是吗?”她抽出自己的利剑,高高举起,让它发出一阵蜂鸣,仿佛用手指抹过酒杯的声音。 它们接触时,迸出一道闪光。 死神盯着亚当的眼睛。 一阵凄凉的叮当声响起。 “别碰它!”亚当吼道,但他没有转头。 “他们”看着利剑在混凝土走廊上翻滚,最终停了下来。 “小男孩。”佩帕厌恶地嘟囔道。每个人都要决定自己属于哪一派,早晚的事。 “但、但是,”布赖恩说,“她似乎被那把剑吸进去了……” 亚当和死神之间的空气开始颤动,仿佛处在滚滚热浪之中。 温斯利戴仰起头,看着饥荒凹陷的眼睛。他举起一个东西,如果有点想象力,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用细线和树枝做成的天平。温斯利戴拿着天平,在脑袋周围转了一圈。 饥荒伸出胳膊,似乎想要保护自己。 又是一道闪光,然后是一具银天平掉在地上的叮当声。 “别……碰……它们。”亚当说。 污染已然准备逃跑,或者说是快速流动,但布赖恩从头上抓起草茎编成的头环,向前扔去。它本不该这样用,但一股大力把它从布赖恩手中拿走,让它像铁饼一样向前飞去。 这次的爆炸是一团黑烟中冒出的红色火焰,闻起来有股汽油味。 细小的翻滚声响起,一个发黑的银冠从烟雾中滚了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声音仿佛慢慢落定的硬币。 至少这次不需要警告他们不要碰。银冠放射出金属不该具有的光泽。 “他们去哪儿了?”温斯利戴问。 他们该在的地方,死神始终盯着亚当的眼睛,一直都在的地方。他们回到了人们心中。 他冲亚当露齿一笑。 随着一阵撕裂声,死神的长袍支离破碎,他的翅膀伸展开来。天使的翅膀。但没有羽毛。这是黑夜的翅膀,形态足以刺穿生灵的实体,进入下方黑暗。几点微光在这对翅膀上闪烁,可能是遥远的星辰,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是我,他说,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死神,永远是生灵的影子。你不能摧毁我。那将摧毁整个世界。 他们目光中的热度渐渐退去。亚当挠挠鼻子。 “哦,我不知道。”他说,“可能会有个法子。”他也露出笑容。 “总之,应该停止了,”他说,“所有那些跟机器有关的勾当。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说要让它停止。” 死神耸耸肩。已然停止了,他说,没有他们,他指了指三骑士可怜的遗骸,它无法继续。常态熵获得了胜利。死神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在敬礼。 但他们会回来的,他说,他们从来不会远去。 翅膀扑扇一下,声如霹雳惊雷,死亡天使没了踪影。 “那好吧。”亚当冲着空气说,“好吧。就到此为止了。所有他们启动的东西,必须马上停止。” 牛顿绝望地盯着仪器架。 “这里应该有个手册什么的。”他说。 “咱们可以看看艾格尼丝有什么要说的。”安娜丝玛提议道。 “哦,对啊。”牛顿讽刺说,“有道理,不是吗?在十七世纪工房手册的帮助下,破坏二十世纪电子装置?艾格尼丝·风子知道什么是晶体管吗?” “哦,我祖父在1948年很准确地解读出第3328则预言,并据此做出了非常明智的投资。”安娜丝玛说,“当然,她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但总的来说,艾格尼丝对电子装置还是相当了解的,但……” “我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你也用不着让它正常工作。你要让它停止工作。你不需要知识,需要的是无知。” 牛顿呻吟一声。 “好吧。”他倦怠地说,“那咱们就试试看。给我一条预言。” 安娜丝玛随手抽出一张卡片。 “他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她读道,“第1002条。很简单。有什么思路吗?” “哦,你看。”牛顿可怜兮兮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他咽了口唾沫,“实际上我对电子仪器不太在行。并不特别精通。” “我似乎记得,你自称是电脑工程师。” “这是一种夸张。我是说,比你想象中的夸张还要再夸张一些。实际上,我估计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说大话。我也许应该斗胆称之为,”牛顿闭上眼睛,“一种搪塞。” “你是说谎言?”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哦,我不会那么过分的。”牛顿说,“但是,”他补充道,“我并不是电脑工程师。根本不是。恰恰相反。” “什么叫相反?”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么说吧,我每次试图让任何电子仪器工作时,它都会关闭。” 安娜丝玛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摆出戏剧化的姿势;就跟每场魔法演出中,穿闪亮金属片紧身衣的女士走回台上揭露戏法奥秘时一样。 “哦耶。”她说。 “修好它。”她说。 “什么?” “把它改造得更好。”她说。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不敢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他把手放在最近的铁柜上。 某种他始终没有留意的噪音突然停止,远处的发电机传来一阵渐渐消逝的哀鸣。仪表板上的小灯泡闪了几下,大多数就此熄灭。 世界各地正在跟开关斗争的人们发现它们可以正常开关了。断流器随即敞开。电脑们停止计划第三次世界大战,重新懒洋洋地扫描起同温层。在俄罗斯北方新地岛的地下掩体中,发疯似的试图拔出保险丝的人们,发现保险丝终于落入自己手中。在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的地下掩体中,疲惫的人们不再互相叫嚣,或是挥舞枪支,如果导弹基地里允许喝酒精饮料的话,他们肯定要来一罐啤酒。这显然是不允许的,但他们还是喝了。 灯光亮起。文明停止了通向混沌的滑行,随即开始给报纸写信,声称人们对这些芝麻小事反应过激。 在塔德菲尔德,一排排机械不再散发出危险气氛。它们内部有些东西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电流。 “天哪。”牛顿说。 “成了。”安娜丝玛说,“你把它修好了。听我的没错,你可以信赖老艾格尼丝。现在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不想干!”亚茨拉菲尔说,“我不是老这么跟你说吗,克鲁利?如果你肯受累看一眼任何人的内心,就会发现他们本质上非常……” “还没完。”克鲁利平静地说。 亚当转过身,头一次注意到他们。克鲁利还不习惯有人这么轻易就把他认了出来,但亚当正看着他,仿佛克鲁利一辈子的经历都在脑海深处重演,而亚当正在观看。这一瞬间,克鲁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过去体会到的那种,就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但跟这次的全新体验相比,它们只是最肤浅的担心而已。下界的家伙们可以通过对你施加难以忍受的痛苦,来抹掉你的存在。但这个男孩不仅动个念头就能抹去你的存在,而且多半可以让你从来不曾存在过。 亚当的目光转向亚茨拉菲尔。 “抱歉,你为什么是两个人?”亚当说。 “哦,”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个很长……” “同时当两个人,这样不对。”亚当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做两个不同的人。” 并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只是亚茨拉菲尔突然坐在了特蕾西夫人身边。 “哦,感觉怪痒痒的。”特蕾西夫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了亚茨拉菲尔一番。“哦,”她略显失望地说,“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你会更年轻些。” 沙德维尔嫉妒地瞪着天使,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拨弄着雷电枪的击铁。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身躯,不幸的是,它跟过去区别不大,只是外衣干净了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天使说。 “不。”克鲁利说,“不。你知道,还没有。根本没结束。” 云层聚集在他们头顶,像一锅到达沸点的宽面条似的风起云涌。 “你看,”克鲁利的语气中有种宿命论般的沉痛感,“这件事根本没这么简单。你以为战争打响,是因为某些老公爵被枪杀,或是某人割下了某人的耳朵,或是某些人把他们的导弹部署在错误的地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只是,哦,借口罢了,对战争没有多大影响。战争真正的成因,是两方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存在,压力逐渐积聚,最终任何事都会让它爆发。任何事。你叫什么名字,呃……孩子?” “他是亚当·扬。”安娜丝玛说。她大步走出房门,身后跟着牛顿·帕西法。 “没错,亚当·扬。”亚当说。 “干得好。你拯救了世界。放半天假吧。”克鲁利说,“但其实没什么差别。” “我想你说得对。”亚茨拉菲尔说,“我敢肯定我们这边需要世界末日大决战。这真可悲。” “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安娜丝玛抱着胳膊严肃地说。 亚茨拉菲尔耸耸肩。“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说。 安娜丝玛仰起头。“那就快说吧。”她说。 “好吧。一开始……” 电光一闪,打在距离亚当几米外的地面上,并且定在那里。一道嘶嘶作响的光柱底部开始扩大,仿佛不受约束的电流正在注入一个透明模子。在场的几个人类纷纷后退,靠在吉普车上。 电光消失了,一个由金光塑成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哦,天哪。”亚茨拉菲尔说,“是他。” “他是谁?”克鲁利说。 “上帝之声。”天使说,“梅塔特隆。” “他们”盯着那人。 佩帕说:“不,不是。梅塔特隆是塑料做的,而且有激光枪,还能变成直升机。” “那是威震天。”温斯利戴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一个,但脑袋掉了。我想这个肯定不一样。” 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目光落在亚当·扬身上,接着又猛然转向身边的混凝土地面。那里正在沸腾。 一个人影从翻滚的地表慢慢升起,姿态就像舞剧中的恶魔君王。但如果这是一出舞剧,那么观众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而且事后还得找个牧师来把这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他跟梅塔特隆没多大区别,不过火光是血红色的。 “呃。”克鲁利说着试图缩进座椅,“嗨……呃。” 红色的人形瞥了他一眼,似乎准备日后再做处理。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亚当,开口说话。这声音犹如上百万只苍蝇同时起飞。 对在场的人类来说,他每吐出一个字眼,就像一把锉刀顺着脊椎往下蹭。 他在对亚当讲话。男孩说:“哈?不。我说过了。我叫亚当·扬。”他打量着此人,“你是什么东西?” “别西卜。”克鲁利说,“他是蝇王……” “谢谢嗡,克鲁利。”别西卜说,“咱们待会儿嗡必须好好谈谈。我肯定嗡你有很多话要对我嗡说。” “呃。”克鲁利说,“好的,您看,最近发生的……” “闭嘴嗡!” “好的,好的。”克鲁利忙不迭说。 “好了,亚当·扬。”梅塔特隆说,“我们当然很欣赏你在这个问题上的协助,但我们必须坚持让末日之战马上开始。也许会有些暂时的不便,但和最终的善果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啊。”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耳语道,“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摧毁这个世界,好拯救它。” “最终嗡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嗡。”别西卜嗡嗡道,“但必须马上嗡做出这个决断嗡,孩子。这是嗡命运。它早已写明。” 亚当深吸口气。在场的人类都屏住呼吸。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忘了呼吸这码事。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所有人、所有东西都烧干净什么的。”亚当说,“数百万条鱼还有鲸还有树还有、还有羊之类的。而且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只是想知道谁是最棒的一派。这就像我们和约翰逊派。但就算你赢了,也不可能彻底击败对方,因为你不想这么干。我是说,不想彻底打败对方。你们会从头再来。你们会继续派他们这种人,”他指了指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来给人们捣乱。就算没有其他人跑来捣乱,想当个人就已经够难的了。” 克鲁利转头看了看亚茨拉菲尔。 “约翰逊派?”他轻声说。 天使耸耸肩。“我想是早期分离教派之一。”他说,“有点像诺斯替派。或者俄斐特派。”他皱了皱眉,“也可能是塞特派?不,我想大概是柯里瑞底派。哦,上帝啊。抱歉,肯定有上百个教派,太难分清了。” “人们一直在瞎搞。”克鲁利嘟囔道。 “那无关紧要!”梅塔特隆吼道,“造物的关键,还有善恶的要旨……” “把人创造成人,又因为他们举止像人而不满,我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亚当严苛地说,“更何况,如果你们别再跟人们说,一切都会在他们死后走上正轨,也许他们就会在活着的时候让世界走上正轨。如果是我管事,就会让人类的寿命更长些,像《圣经》里的老马士撒拉那样,活个九百多岁。这样肯定更有意思,而且他们没准儿会开始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环境和生态的影响,因为过一百多年,他们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别西卜说着露出微笑,“你想嗡统治世界。这就更像你父……” “我全都考虑过了,但我不想那么做。”亚当说着半转过身,冲“他们”会意地点点头,“我是说,我确实可以改变世界什么的,但接下来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来找我,让我处理各种事情,清理所有垃圾,为他们造更多树,这有什么好处?这就像必须替所有人整理卧室。” “你从来没整理过自己的卧室。”站在他身后的佩帕说。 “我又没说是自己的卧室。”亚当说。他卧室里的地毯已经好几年不见天日了。“我说的是普遍意义上的卧室,没说是我自己的。只是打个比方。我就是这个意思。” 别西卜和梅塔特隆对视一眼。 “总之。”亚当说,“替佩帕、温斯利和布赖恩想有趣的事情做,好让他们不至于无聊,就够我忙的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世界。不过还是谢谢了。” 梅塔特隆脸上的表情,就跟所有遭遇亚当独特思维逻辑的人相差无几。 “你不能拒绝做你自己。”他最终说,“听着,你的出生和命运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事态必须这样发展。所有抉择必须做出。” “反叛是好事。”别西卜说,“但有些事在反叛之上。你必须明白!” “我没反叛任何东西。”亚当通情达理地说,“我只是指出一些问题。在我看来,你不能因为别人指出一些问题就责怪他们。在我看来,最好不要打架,看看人们会怎么做。如果你们不再捣乱,没准儿他们也会认真思考,不再给这个世界捣乱。我没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做,”亚当本着良心补充道,“但有这个可能。” “真是荒唐。”梅塔特隆说,“你不能违背大计划。你必须想。它固化在你的基因里。想。” 亚当犹豫了。 黑暗逆流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它用尖细的声音说着,对,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必须遵循计划,因为你是它的一部分…… 这是漫长的一天。亚当累了,拯救世界让这具十一岁的身体感觉精疲力竭。 克鲁利把头埋在手里。“有那么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我还以为咱们有机会成功。”他说,“亚当让他们感到困惑。哦,是的,这很好……” 他意识到亚茨拉菲尔站了起来。 “抱歉。”天使说。 那三个人看着他。 “这个大计划。”他说,“应该就是那个不可言说的计划,对吧?” 没人搭腔。 “它是大计划。”梅塔特隆冷冷地说,“你很清楚。计划中有个会持续六千年的世界,然后它会终结……” “对,对,这是大计划没错。”亚茨拉菲尔说。他的语气礼貌恭谨,但却有种执拗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政治会议上提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而且在得到答复之前,坚决不肯离去。“我只是问问,它是不是不可言喻的。我只想弄清这一点。” “这无关紧要。”梅塔特隆喝道,“都是一回事,肯定是!” 肯定是?克鲁利心想。原来他们也不清楚。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 “那么你们对这个问题,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没有被赋予理解不可言喻计划的能力。”梅塔特隆说,“但大计划当然……” “但大计划可能只是整个不可言喻计划的一小部分。”克鲁利说,“从不可言喻的观点来看,你们不敢肯定眼下的发展就不正确。” “它早就嗡写明白了!”别西卜吼道。 “但也许在别的地方,写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克鲁利说。 “你们读不到的地方。” “用加粗黑体字。”亚茨拉菲尔说。 “加下划线。”克鲁利补充说。 “两次。”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也许这不只是对世界的考验,”克鲁利说,“也是对你们所有人的考验,嗯?” “上帝不会戏弄他忠诚的奴仆。”梅塔特隆焦虑地说。 “哇靠。”克鲁利说,“你没在天堂待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亚当。他似乎正在特别认真地思考。 接着他说:“我不知道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尤其是关系到人时。反正可以把它划掉。” 一阵微风在空军基地中吹过。上空群集的军容泛起涟漪,仿佛一个海市蜃楼。 此刻的静寂,大概跟世界创生前类似。 亚当露出微笑,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小小的身影正好平衡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克鲁利抓住亚茨拉菲尔的胳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激动地嘶嘶说,“没人干扰他!他长成了人类!他既不是邪恶化身,也不是善良化身,他只是……人类的化身……” 接下来: “我想,”梅塔特隆说,“我需要寻求进一步指示。” “我也嗡是。”别西卜说完这话,将狂怒的面容转向克鲁利:“我会把你在这件事嗡中的行为报告上去嗡,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他又瞪着亚当说:“而且嗡我不知道你父亲会怎么说……” 雷鸣般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沙德维尔已经被极度兴奋的情绪困扰了好几分钟,他终于略微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一片霰弹从别西卜刚才所在的地方飞过。沙德维尔永远也不知道,射失这一枪是多大的运气。 天空波动了一下,变回单纯的天空。地平线附近的云层开始消散。 特蕾西夫人打破了沉寂。 “他俩可真怪。”她说。 她并不是想说“他俩可真怪”。她真正想说的话,可能永远无法表达出来,除非是通过尖叫。但人类的大脑有极强的恢复力,而“他俩可真怪”这种话,是快速康复过程的一部分。在半小时内,特蕾西夫人就会认为自己只是喝多了。 “都结束了,你说呢?”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耸耸肩。“恐怕对咱们来说还没完。” “我想你们不用担心。”亚当郑重其事地说,“你们俩的事我都了解。别担心。” 他望向三个伙伴。他们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后退。亚当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我感觉,如果所有人都忘掉这件事,应该会更快活些。不是完全忘记,只是记不清楚。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但你不能就这么走掉!”安娜丝玛挤上前来,“想想你所能做的事!好事。” “比如说?”亚当疑惑地说。 “哦……首先,你可以把所有鲸鱼都弄回来。” 亚当把头一歪。“这能阻止人们捕杀它们吗?” 安娜丝玛有些为难。要是能说“是的”就好了。 “如果人们开始屠杀它们,你又会让我做什么?”亚当说,“不。我现在似乎已经摸清门路了。一旦我开始动起手脚,就别想停止。在我看来,最合理的方法是让人们明白,如果他们杀死一条鲸鱼,就会得到一条死鲸鱼。” “这是很负责任的态度。”牛顿说。 亚当扬起一条眉毛。 “只是常识。”他说。 亚茨拉菲尔拍拍克鲁利的背。“咱们似乎捡了条命。”他说,“你想想看,要是咱们完全胜任自己的工作,那该有多恐怖。” “唔。”克鲁利说。 “你的车还能开吗?” “估计需要修理一下。”克鲁利说。 “我在想,咱们也许应该把这些大好人送到镇上去。”亚茨拉菲尔说,“我欠特蕾西夫人一顿饭。当然,还有她的男朋友。” 沙德维尔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特蕾西夫人。 “他说的是谁?”中士问道。 亚当走到“他们”身边。 “我觉得咱们该回家了。”他说。 “但到底出了什么事?”佩帕说,“我是说,所有这些……” “全都不重要了。”亚当说。 “但你可以帮助那么多……”安娜丝玛说话时,他们已经向自行车走去。牛顿轻轻拉住她的胳膊。 “这不是好主意。”他说,“明天是咱们新生活的第一天。” “你知道吗?”她说,“在所有我特别讨厌的陈词滥调中,这句话排第一。” “不可思议,不是吗?”牛顿快活地说。 “为什么你的车门上涂着大盗迪克·托平的字样?” “这是个笑话,真的。”牛顿说。 “哦?” “因为我所到之处都会造成交通拥堵。”他可怜兮兮地嘀咕着。 克鲁利沉着脸,看着吉普车的操纵装置。 “你那辆车的事,我很遗憾。”亚茨拉菲尔在说,“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它。也许如果你使劲集中精力……” “不可能跟原来一样。”克鲁利说。 “我想也是。” “我买来时,它还是辆新车,你知道。它不只是辆车,更像是某种贴身潜水服。” 他抽了抽鼻子。 “什么东西烧着了?”他说。 一阵微风卷起尘土,又把它们放下。空气变得闷热沉重,所有东西都凝在其中,就像果酱里的苍蝇。 克鲁利扭过头,看到亚茨拉菲尔惊恐的表情。 “但已经结束了。”他说,“不可能现在发生!那……那件事,正确的时机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地面开始颤动。声响仿佛一辆地铁驶过,但这下面没有地铁。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钻出地面。 克鲁利发疯似的摸索着换挡器。 “这不是别西卜!”他大声吼道,试图压过风声,“是他。他父亲!这不是末日之战,而是私事。启动啊,你这该死的玩意儿!” 安娜丝玛和牛顿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摇,把他们扔在跳动的混凝土地面上。黄烟从裂缝中升起。 “感觉像个火山口!”牛顿喊道,“怎么回事?” “不管是什么东西,显然特别生气。”安娜丝玛说。 在吉普车里,克鲁利不住咒骂。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 “这里还有人类。”他说。 “对。”克鲁利说,“还有我。” “我是说,咱们不能把他们卷进来。” “哦,那么……”克鲁利很快把嘴闭上。 “我是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咱们已经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了。你和我。这些年来。考虑到这样那样的事情。” “咱们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克鲁利嘟囔道。 “对。那又怎样?历史上很多人都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看看他们惹下多大的麻烦吧。” “你不是真想说,咱们应该试着阻止他吧?” “你还能失去什么?” 克鲁利刚要开口反驳,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都已失去。考虑到他已经招惹上的麻烦,谁都不可能再加大惩罚的力度了。克鲁利最终感到自由。 他往椅子底下摸了摸,发现一根轮胎撬棍。它没什么用处,但话说回来,什么东西都没用。实际上,如果拿着像样的武器面对撒旦,情况会可怕得多。它也许会让你抱有一丝希望,那只会更糟。 亚茨拉菲尔捡起战争丢下的长剑,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分量。 “上帝啊,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用过这玩意儿了。”他嘟囔道。 “大概六千年。”克鲁利说。 “没错。”天使说,“毫无疑问,那是多好的日子啊。过去的好时光。” “算不上。”克鲁利说。轰鸣声越来越大。 “那年月,人们知道好歹。”亚茨拉菲尔沉浸在回忆中。 “哦,是的。回想起来,也没错。” “啊。是的。捣的乱太多了?” “是啊。” 亚茨拉菲尔举起长剑。只听“砰”的一声,它像镁条似的冒出火焰。 “只要你学会了该怎么做,就永远不会忘记。”他说。 天使冲克鲁利笑了笑。 “我只想说,”他说,“如果咱们不能幸免,那么……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善良的火花。” “说得好。”克鲁利讥讽地说,“真让我感动啊。” 亚茨拉菲尔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克鲁利把它握住。 “有缘再见。”他说,“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记住我这句话。我也知道,在你内心深处,你就是个讨人喜欢的混球。” 一阵刮蹭声响起,他们被某个矮小的动态物体挤开。它是沙德维尔,正果决地挥舞着雷电枪。 “俺不信任侬。侬们俩娘娘腔南蛮子,估计连酒桶里的瘸腿老鼠都对付不了。”他说,“咱跟谁儿打?” “撒旦本尊。”亚茨拉菲尔言简意赅地说。 沙德维尔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把枪放下,摘下帽子,露出所有街巷斗士都熟识乃至惧怕的额头。 “一猜就是。”他说,“这么着,俺用手就中。” 牛顿和安娜丝玛看着三个人晃晃悠悠离开吉普车。沙德维尔走在中间,他们看起来像个艺术体的W。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去?”牛顿说,“他们……他们是怎么回事?”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的大衣沿接缝撕裂。如果你必须离去,那最好是以真身上路。洁白的羽翼伸向蓝天。 跟通行的看法不同,恶魔的翅膀和天使完全一样,只是通常梳理得更加整齐。 “沙德维尔不能跟他们走!”牛顿摇晃着站起身。 “谁是沙德维尔?” “他是我的中……他就是这个神奇的老人,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得去帮他!” “帮他?”安娜丝玛说。 “我发过誓什么的。”牛顿含含糊糊地说,“好吧,差不多像个誓言。而且他提前给了我一个月的薪水!” “那么,另外那两个是谁?你的朋友……”安娜丝玛突然愣住了。亚茨拉菲尔半转过身,侧影终于对上了号。 “我就知道以前见过他!”安娜丝玛喊道。地面上下抖动,她扶着牛顿站了起来。“快来!” “但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如果他弄坏了那本书,你说的就他妈没错!” 牛顿摸了摸自己的翻领,找到那根军用大头针。他不知道这次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但这根针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们跑了起来。 亚当向周围看。 他向下看。脸上露出 恰到好处的天真无邪。 的确有一瞬间的矛盾。 但这是他的强项。 最后总会是他的强项。 他抬起一只手, 划过一个模糊的 半圆。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感到世界在改变。 这里没有轰鸣。这里没有噼啪爆响。这里不过是地狱火山即将爆发的地方,只有渐渐散去的青烟,和一辆慢慢停下的车。引擎声在夜晚的静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这是辆老车,但保养得很好。当然不是用克鲁利的保养法,宾利车上的凹痕都是在转念间消失的。你只要看见这辆车,就会发自本能地相信这一点:二十多年来,它的主人每到周末都会执行手册所说的、每周末应该进行的保养工作。在每次出行前,他会绕着车转一圈,检查车灯,清数轮胎。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写下了认真负责的建议,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所以他就照办了。因为他也是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不会小视这些建议。如果你不这么做,那成何体统?他上了数目精确的车险。他开车从来比最高限速慢三英里,而且绝不超过四十。他打领带,哪怕是在周六。 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足够站立的坚实之地,我就可以撬动地球。 他可以站在扬先生身上。 车门打开,扬先生走了出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亚当?亚当!” 但“他们”已经朝大门骑去。 扬先生看了看震惊的人们。至少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还有足够的自控能力,适时收起了翅膀。 “他又要折腾什么去啊?”扬先生叹了口气,并没指望得到回答。 “那孩子跑哪儿去了?亚当!马上给我过来!” 但亚当很少听父亲的话。 托马斯·A.戴森博格睁开眼。周围的环境只有一点他觉得奇怪,那就是为何如此熟悉。墙上挂着他中学时的照片,小星条旗就插在牙缸里,放在牙刷旁。就连他的小泰迪熊也在这儿,还穿着那身小制服。午后的阳光从卧室窗户洒了进来。 他闻到苹果派味。驻扎在离家千里的地方,每到周六夜晚,苹果派是戴森博格最想念的东西之一。 戴森博格走下楼梯。 他妈妈站在炉子旁,从烤箱里拿出个巨大的苹果派,让它冷却。 “嗨,汤米。”她说,“我还以为你在英国。” “是的,妈,我通常是在英国。妈,保卫民主主义,妈,长官。”托马斯·A.戴森博格说。 “那很好,宝贝。”他妈妈说,“你爹到大球场去了,跟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他们见到你肯定会很高兴。”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点点头。 他摘下军队制式头盔,脱掉军队制式上衣,卷起军队制式衬衫袖子。有一瞬间,他似乎在思考,大概是有生以来想得最深的一次。但他的部分思路被苹果派占据了。 “妈,如果出现任何行动,意图以通话模式接洽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这一个体将……” “你说什么,汤米?” 托马斯·A.戴森博格把枪挂上墙,就放在父亲破烂老旧的步枪之上。 “我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妈,告诉他我去大球场了,跟老爸、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 一辆面包车缓缓驶向空军基地的大门。它停下来。夜班卫兵往车窗里看了一眼,检查司机的通行证,然后挥手让他进去。 面包车缓缓驶过空场。 它停在空荡荡的跑道停机坪上。不远处坐着两个人,正在分享一瓶红酒。其中一个戴着墨镜。奇怪的是,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你是想说,”克鲁利说,“他计划了这一切?打一开始?” 亚茨拉菲尔很自觉地抹了抹瓶口,把酒递给恶魔。 “有可能。”他说,“有可能。我想可以去问问他。” “我和他根本连人们常说的泛泛之交都谈不上。”克鲁利思虑着说,“但我记得,他就不是个会直接回答问题的人。实际上,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微笑,就好像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天使说,“要不然,这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很久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面包车司机走出面包车,手里拿着个纸板盒,还有一对夹子。 停机坪上躺着一顶失去光泽的金属王冠,还有一具天平。那人用夹子把它们拾起,放进盒子。 然后他走向正在喝酒的两个人。 “抱歉,打扰一下,先生们。”他说,“但应该还有一柄剑在这附近。至少上面是这么写的,我在想……” 亚茨拉菲尔有点尴尬。他环顾四周,稍显迷惑,然后站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在那把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亚茨拉菲尔伸手把它拿起来。“抱歉。”他说着将剑放入纸盒。 面包车司机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他说,这不值一提,而且他俩正好在这儿,真是天赐之喜,因为必须有人签个字,证明他按照要求回收了这些东西。而且今天肯定是值得铭记的一天,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表示同意。面包车司机递来一个笔记板,天使签下名字,证明一顶王冠、一具天平和一柄剑已经被完好无损地收件,并将递送到一个被污渍盖住的地址,并由一个字迹模糊的账号缴费。 那人走向面包车,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如果我把今天的遭遇告诉妻子。”他有点难过地对他们说,“她肯定不会相信。也不能怪她,连我自己都不信。”他爬上面包车,慢慢开走了。 克鲁利站起身,脚底下有点不稳。他朝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 “来吧。”他说,“我来开车,送咱们回伦敦。” 他坐进一辆吉普。谁都没阻止他们。 这辆车有台录音机。这并不符合标准配置,哪怕美国军用车辆也没有音响系统。但克鲁利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开的所有车上都会有卡带录音机,因此这辆吉普上也有。他刚坐进来没几秒钟就有了。 克鲁利发动汽车。他塞进去的磁带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的名曲《水上音乐》,这一路上它始终都是韩德尔的《水上音乐》。 [1] 分别来自香港武侠片《保镖》、斯蒂芬·金的小说《枪侠》《007之金枪客》和又名《六壮士》的“二战”经典影片《纳瓦隆大炮》。 [2] 在爱伦·坡的小说《陷坑与钟摆》中,作为宗教审判对象的主角,就被绑在一个巨大锋利的钟摆之下。 [3] 索尼公司在1975年推出了Betamax格式录像机,但在80年代初期的市场大战中,输给JVC公司的VHS格式,最终退出市场,而购买了Betamax录像机的用户陷入无片可看的窘境。 [4] 他是各教派和国际社会的成员,以把《圣经》放在旅馆的房间里而闻名。 [5] 马弗京位于南非博普塔茨瓦纳附近,曾作为英属贝专纳(现在的博茨瓦纳)的行政首府长达八十年之久。1895年,英国殖民者曾从这里发动对德兰士瓦布尔共和国的奇袭,进而导致1899年的南非战争爆发。 [6] 格罗尼默1829年出生于新墨西哥州,作为一支阿帕西印第安人的领袖,对美国政府进行了长期抵抗,战功卓著。 [7] 你会讲德文吗?你会讲法文吗?你会讲中文吗? [8] 德国画家。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他多才多艺,学识渊博。不仅是油画家,还是铜版画家、雕刻家、建筑师。 [9] 西部片名匠约翰·史都区在五十年代拍摄的经典影片,讲述美国西部传奇英雄怀特·厄普与霍利迪医生的故事。剧情重点放在OK镇的一场正邪大战。 [10] 西部片明星,参演过《黄金三镖客》《正午》等名片。 星期日

(新生活的第一天)

十点半左右,报童将周日报纸放到茉莉小屋门前。东西很多,他被迫跑了三趟。 一摞摞报纸砸在地上发出的重击声,惊醒了牛顿·帕西法。 他没叫醒安娜丝玛。女孩已经精疲力竭,可怜人儿。牛顿把她放到床上时,安娜丝玛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她这一生都是按照预言度过的,现在再也没有预言了。她肯定感觉像是一列到达终点,但还要继续前进的火车。 从现在开始,她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始料未及,就跟其他人一样。这是莫大的幸运。 电话铃响了。 牛顿冲进厨房,在它发出第二阵响声时,把听筒拿起。 “你好?”他说。 一个强作友好又略显绝望的声音扑面而来。 “不。”他说,“我不是。而且也不是伊祁,是仪祁。仪器的仪。她在睡觉。” “哦。”他说,“我敢肯定她不需要中空绝缘材料,或是双层玻璃。我是说,你要知道,这座小屋不是她的。她只是房客罢了。” “不,我不会把她叫醒,更不会询问这个问题。”他说,“请告诉我,呃……是的,墨罗小姐,你们这些人为何周日不休息一下,就跟其他人那样?” “周日。”他说,“当然不是周六。怎么会是周六?周六是昨天。今天肯定是周日,真的。你丢了一整天,这话什么意思?我又没捡到。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因为这份工作,有些记忆衰……你好?” 他又嘟囔了两句,便把话筒放下。 电话推销员!真该让他们遭点儿罪! 牛顿心中突生一丝疑惑。今天是周日,对吧?他瞥了一眼周日报纸,心里踏实许多。如果周日的《泰晤士报》说今天是周日,那么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已经做过调查。昨天是周六。当然。昨天是周六,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周六,只要他能记起自己不想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在厨房里了,牛顿决定做早餐。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转悠,避免吵醒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但他发现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那古董电冰箱的门,动起来像是末日雷霆。厨房的水龙头滴答起来像是服了利尿剂的沙鼠,而声音足可媲美黄石公园的老忠实间歇泉。而且牛顿也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最终黎明将至,他跟所有曾在别人家厨房做早餐的人类一样,泡了杯不加糖的速溶黑咖啡。 (但意大利冒险家、作家及奸夫乔瓦尼·雅各布·卡萨诺瓦[1725-1798]不在此列。他在十二卷本的《回忆录》中写道,按照习惯,他随时都会携带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放有“一条面包、一罐精选塞维利亚果酱、一把刀、一副餐叉、搅拌用的小勺、用未纺过的毛线小心包好的两枚新鲜鸡蛋、一颗土豆或番茄、一个小煎锅、一个小调味盘、一个酒精炉、一个火锅、一盒意大利式咸味奶油、两个骨瓷碟。外加部分蜂巢,作为甜料,用来改善我的口气和我的咖啡。请读者们记住我下面要说的话:真正的绅士无论身处何地,都要以绅士的风度享用早餐。) 厨房餐桌上放着一块大致呈长方形的皮面灰堆。牛顿勉强可以从烧焦的封面上看出“精良准确”的字样。一天时间产生了多大变化啊,他心想。它把你从一本终极指南书变成了一块勉强能用的烧烤煤球。 哦,那么,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书找回来的?他记得有个浑身烟味的男人,在黑暗中还戴着墨镜。还有其他东西,都掺和到了一起……骑自行车的孩子们……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一张邋里邋遢、双目炯炯的小脸……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萦绕,并没有完全忘记,但永远悬在记忆的边缘,仿佛是在回忆未曾发生过的事。你怎么会想起这些东西? (另外还有迪克·托平的问题。它表面上还是那辆车,只是自此以后,似乎可以用一加仑汽油跑二百五十英里,而且噪音如此之小,你几乎要用嘴对准排气管,才能判断引擎是否运转。至于它的声音合成警报系统,每每说出一系列精美雅致的俳句,全都恰到好处,而且是原创的…… 晚霜灼繁花 可有愚人如是 不用护带缚身躯? ……它会这样说。还有, 樱花朵朵 高树飘零落 又需汽油多) 牛顿坐在桌旁,出神地看着墙壁,直到一阵敲门声把他拉回现实。 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个儿男人站在门口。他身穿黑雨衣,手里抱着个纸板箱,冲牛顿露出灿烂的微笑。 “您就是,”他看了看手头的一张纸,“帕兹法先生?” “帕西法。”牛顿说,“中间的S不发浊音。” “真是非常抱歉。”那人说,“我仅在纸面上见过这个名字。那么好吧,这应该是寄给您和帕西法夫人的。” 牛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有帕西法夫人。”他冷冷地说。 那人摘下圆顶礼帽。 “哦,我深表同情。”他说。 “我是说……好吧,有人这么称呼我母亲。”牛顿说,“但她还活着,只是住在多尔金。我没结婚。” “真奇怪。这封信写得,呃,相当明确。” “你是谁?”牛顿说。他只穿了长裤,站在门廊上感觉有点凉。 那人笨拙地挪了下纸箱,从内袋里摸出一张卡片,交给牛顿。 上面写道: 吉尔·巴狄康姆 罗伯、罗伯、雷德费恩和贝昌斯律师事务所 普雷斯顿市丹迪克议事所13号 “哦?”牛顿礼貌地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巴狄康姆先生?” “您可以让我进去。”巴狄康姆先生说。 “您不是来发传票什么的吧?”牛顿说。昨晚的事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记忆中,每当他以为能一探究竟时,就会发生变化。但牛顿隐约记得毁坏了某些东西,可能因此面临某种形式的处罚。 “不。”巴狄康姆先生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一点伤害,“事务所有别人干这种活儿。” 他从牛顿身边走过,把箱子放在桌上。 “说实话,”他说,“我们对此都很感兴趣。贝昌斯先生差点儿亲自前来,但最近他的身体不太适合长途旅行。” “您看,”牛顿说,“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这个,”巴狄康姆先生把箱子推过来,脸上露出的笑容可以跟准备表演魔术的亚茨拉菲尔媲美,“是您的。有人想把它给您。这一指示非常明确。” “一件礼物?”牛顿说。他警惕地看着用胶带粘好的纸板盒,从厨房抽屉里翻出一把利刃。 “我想更像是一件遗赠。”巴狄康姆说,“您看,这东西我们已经保管了三百多年。抱歉,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要是我的话,就把手指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一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牛顿说。一阵寒意伴随着疑虑爬上心头。他嘬了嘬刚被割破的手指。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您不介意我坐下来吧?当然,我也不清楚所有细节。毕竟我十五年前才进入这家事务所,但……”……当盒子被小心送达时,它只是家很小的律师事务所。雷德费恩、贝昌斯和两位罗伯都还是遥远的未来,更不用说巴狄康姆先生。一位努力打拼的律所职员接到这个包裹,惊奇地发现在盒子上面用麻线系着一封信,收信人就是他自己。 信中包含明确指示,以及今后十年中将要发生的五件趣事,如果一位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把它们运用得当,就能获取足够资金,让他的法律事业蒸蒸日上。 他所要做的,只是保证这个盒子在三百余年中,得到妥善保管,然后送往一个指定地址…… “……当然几个世纪以来,这家事务所曾数度易手。”巴狄康姆先生说,“但这盒子素来都是有形资产的一部分。” “我没想到十七世纪就有亨氏婴儿食品了。”牛顿说。 “那只是为了保证它在车里不受磕碰。”巴狄康姆先生说。 “这么多年就没人打开过?”牛顿说。 “我听说有两次。”巴狄康姆先生说,“1757年的乔治·克兰比先生,以及1928年的亚瑟·贝昌斯先生,也就是现在的贝昌斯先生的父亲。”他清了清嗓子,“克兰比先生发现了一封……” “写给他的信。”牛顿说。 巴狄康姆先生猛地向后一靠。“一点没错。您是怎么猜到的?” “我想我认出了这个笔迹。”牛顿冷冷地说,“他们后来怎么样?” “您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巴狄康姆先生狐疑地问。 “并不知道详情。他们没被炸飞吧?” “哦……克兰比先生据说是突然心脏病发作。至于贝昌斯先生,我听说他脸色惨白,把信放回了信封,并且做出严格指示,禁止任何人在他有生之年打开这个盒子。他说如果有人这样做,就会被立即解雇。” “真是可怕的威胁啊。”牛顿讥讽道。 “在1928年,的确如此。总之,他们的信还在这个盒子里。” 牛顿把纸箱打开。 那里面有个小铁皮匣。匣子上没有锁。 “来吧,拿出来。”巴狄康姆先生激动地说,“我必须承认自己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事务所的同事,为此打了赌……” “不如这样吧。”牛顿慷慨大方地说,“我去泡点咖啡,你可以打开这个盒子。” “我?这合适吗?”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牛顿瞟了眼挂在炉子上方的几个炖锅,其中有一个跟他想找的差不多大。 “来吧,”他说,“怕什么。我不介意。你……你就当有授权书之类的东西。” 巴狄康姆脱下雨衣。“那好。”他说着搓了搓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等我老了,可以把这次经历讲给孙子们听。” 牛顿拿起炖锅,将手轻轻放在门把上。“希望如此。”他说。 “那我就打开了。” 牛顿听到一阵微弱的吱嘎声。 “里面有什么?”他说。 “这里有两封打开过的信……哦,还有第三封……是寄给……” 牛顿听到揭开蜡封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掉在桌上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喘息声、椅子腿的刮蹭声,还有跑过走廊的脚步声、摔门声、汽车引擎突然启动和车辆沿小径疾驰而去的声音。 牛顿把炖锅从脑袋上拿开,自门后走了出来。 他拾起那封信,并不特别惊讶地发现是写给G.巴狄康姆先生的。他把信展开。 上面写道:“这里有两先令,律师。赶快离开,不然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和打字机女佣斯碧东女士的丑事。” 牛顿看了看另外两封信。纸张已经发脆的信是写给乔治·克兰比先生的,上面写道:“拿开你的贼手,克兰比先生。我很清楚上次米迦勒节时,你是怎么欺骗寡妇普拉什金的。你这个老瘦猴馅儿饼贼。” 牛顿想知道馅儿饼贼是什么意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跟烹饪没什么关系。 等待好奇的贝昌斯先生的信这样写道:“別乱动,你这胆小鬼。把信放回去,不然整个世界都会知道1916年6月7日那件事的真相。” 在这三封信下有沓手稿。牛顿盯着它。 “这是什么?”安娜丝玛说。 牛顿猛一转身。安娜丝玛靠在门框上,像是会走路的慵懒美人。 牛顿把目光拉回桌子。“哦,没什么。地址搞错了。没什么。只是些旧盒子。垃圾邮件。你知道……” “在周日?”安娜丝玛说着把他推到一边。 牛顿耸耸肩。女孩双手捧住发黄的手稿,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续编》。”她缓缓读道,“有即将到来的世界!传奇继续!哦,我的……” 安娜丝玛把它虔诚地放在桌上,准备翻开第一页。 牛顿轻轻按住她的双手。 “想象一下。”他柔声说道,“你希望余生都做职业后人吗?” 安娜丝玛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今天是星期天,世界浩劫之后的第一天,大约十一点半。 圣詹姆斯公园相当幽静。这里的鸭子们惯能从面包屑中解读国际政治格局,它们将这段平静期归结于世界紧张局势的缓和。世界紧张局势的确得到了缓和,但有很多人正在办公室里,试图搞清此中缘由。也有人想搞清亚特兰蒂斯大陆带着三个国际实地调查团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或是昨天他们的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公园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军情九处的成员正试图征募另一个人,让他们都有些尴尬的是,这人原来也是军情九处的。此外还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喂鸭子。 当然,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也在这里。 他们肩并肩在草地上散步。 “彼此彼此。”亚茨拉菲尔说,“书店恢复了原样,连个煤烟痕迹都没有。” “我是说,你不可能造出一辆老宾利车。”克鲁利说,“你不可能得到那种古色古香的光泽。但它就在那儿,完整无缺。现在就停在街上。你根本看不出区别。” “哦,我倒能看出区别。”亚茨拉菲尔说,“我敢肯定从没进过《比格斯去火星》《叛军领袖杰克·凯德》《边境英豪》《男孩要做的101件事》和《骷髅海的血猎犬》这些书。” “老天啊,我深表同情。”克鲁利说。他知道天使有多珍爱自己的藏书。 “没必要。”亚茨拉菲尔快活地说,“它们都是初版书,我在《斯堪德书价指南》上查了查。我想你用的那个词叫——哇靠。” “看来他把整个世界恢复原样了。”克鲁利说。 “嗯。”亚茨拉菲尔说,“差不多吧。尽他所能。但他还有些幽默感。” 克鲁利斜眼瞥了他一下。 “你们的人联系过你了吗?”他说。 “没有。你呢?” “没有。” “我估计他们想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 “估计我们这边也是。这就是官僚主义。” “我想上面的人都在等着看会有什么变化。”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点点头。“一段喘息时间。”他说,“一个重新在精神上武装起来的机会。集聚力量,准备大决战。” 他们站在池塘边,看着鸭子们争抢面包屑。 “是吗?”亚茨拉菲尔说,“我还以为那天就是大决战。” “我不敢肯定。”克鲁利说,“想想看。我敢说,真正的大决战会是我们所有人对他们所有人。” “什么?你是说天堂和地狱对抗人类?” 克鲁利耸耸肩。“当然,如果他改变了一切,那么也许连他也改变了。没准儿除掉了自己的力量,决定做个普通人。” “哦,希望如此。”亚茨拉菲尔说,“反正我敢说另一条路是被禁止的。呃,没错吧?” “我不知道。你永远也说不好上帝的真实目的。计划里套着计划。” “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嗯。”克鲁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想得头都疼了,“你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吗?你知道……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天堂和地狱,善良和邪恶,所有这些?我是说,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根据我的回忆,”天使刻板地说,“是由于一次叛乱……” “啊,对。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嗯?我是说,根本没这个必要,不是吗?”克鲁利目光中有一丝疯狂,“任何能在六天内创造世界的人,都不会让这种芝麻小事发生。当然,除非他有意如此。” “哦,得了吧。别胡扯了。”亚茨拉菲尔不敢肯定地说。 “这不是好主意。”克鲁利说,“根本不是好主意。如果你不再胡扯,而是坐下来认真思考,就会冒出特别有趣的念头。比如,为什么要赋予人类好奇心,然后把某些禁果放在他们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再摆个一闪一闪的霓虹灯手指,上书三个大字‘就是它’?” “我怎么不记得有霓虹灯?” “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你真不想让他们吃,为何要这样做,嗯?我是说,也许他是想看看到底会如何发展。也许这只是某个超大的不可言喻计划的一部分。所有东西都是。你、我、他,一切。某个超级测试,为了看看你造的东西是否对头,嗯?你开始琢磨:这不可能是宇宙大棋局,更像是场非常复杂的单人牌戏。另外,别费劲思考答案了。如果能够理解这个问题,那咱们就不是咱们了。因为它是……是……” 不可言喻的,喂鸭子的高个儿说。 “对。没错。谢谢。” 他们看着高个儿陌生人仔细团好空纸袋,扔进一个垃圾箱,然后朝草坪对面走去。克鲁利摇摇头。 “我刚才在说什么?”他说。 “不知道。”亚茨拉菲尔说,“好像没什么要紧事。” 克鲁利丧气地点点头。“让我引诱你去吃顿午餐吧。”他嘶嘶说道。 他们又去了丽兹大饭店,那里有张桌子神奇地空了出来。也许最近这一系列事件,对世界本质造成了一些副作用。因为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有史以来头一次有只夜莺在柏克莱广场欢唱。 交通噪声完全盖住了它的歌声。但它就在那里,真真切切。 星期天下午一点。 过去十年来,猎巫军中士沙德维尔的每顿周日午餐,都遵循着相同的日程。他会坐在房间里摇摇欲坠、布满烟头痕迹的桌子旁,翻阅猎巫军图书馆——由图书馆员地毯下士管理,每年11便士奖金——收藏的某册老书。他看的都是有关魔法和恶魔学的书籍,比如Necrotelecomnicon或是Liber Fulvarum Paginarum或是他最喜欢的Malleus Malleficarum。(永远的惊世之书;诚挚推荐——教皇天贞八世。) 然后是一阵敲门声,特蕾西夫人会喊道:“午餐,沙德维尔先生。”中士会嘟囔一句:“不知羞耻的贱婆娘。”然后等上六秒钟,让不知羞耻的贱婆娘有足够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他会打开门,拿起放有猪肝的盘子,这上面通常会盖着另一个盘子,用来保温。他会把这东西拿进来吃掉,同时稍加留意,避免肉汁滴在正在看的书页上。 (对内行的收藏家来说,猎巫军图书馆的馆藏价值数百万英镑。此类收藏家必须特别富有,不在乎肉汁污渍、香烟灼痕、页边注释,还有已故的猎巫军一等兵沃特灵为版画插图上所有女巫和魔鬼画胡子和眼镜的冲动。) 过去就是这样。 但这个星期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首先,沙德维尔没有读书,他只是干坐着。 敲门声响起时,他急忙站起身,把门打开。其实他根本不用着急。 门口没有盘子,只有特蕾西夫人。她戴着一枚贝壳胸针,涂了颜色奇怪的口红,还站在一团香气中心。 “哦,放浪女人?” 特蕾西夫人的语气明快跳脱,又有些支支吾吾。“你好,沙先生,我只是在想,经过了前两天的那些事,我再把盘子放在你门前感觉有点傻,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座位。来吧……” 沙先生?沙德维尔谨慎小心地跟在特蕾西夫人身后。 昨晚,他做了个梦,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楚,只有一句话还在脑海中回荡,让他心烦意乱。早上醒来后,这个梦隐入迷雾之中,就跟昨天晚上那些事一样。 那句话是这样的。“猎巫没什么错。我就想当个猎巫人。只不过,哦,你们应该轮流来。今天咱们去猎巫,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们来找咱们……” 他在二十四小时中——也是这一辈子中——第二次走进特蕾西夫人的房间。 “坐那儿。”她指着一把扶手椅说。它的靠背上罩着椅套,座席上有个蓬松垫子,下面还有个小脚凳。 中士坐下来。 特蕾西夫人把盘子放在他大腿上,看着他吃完,然后将盘子拿走。她开了瓶健力士啤酒,倒进杯子递给中士,在沙德维尔啜饮时,她则抿着自己的茶。特蕾西夫人最终放下茶杯,它在茶碟中紧张得叮当作响。 “我还有很多呢。”她突如其来地说,“你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在乡下买座小平房会很不错。搬出伦敦。我会叫它桂冠或是丹罗明,或者、或者……” “香格里拉。”沙德维尔提出建议。他在有生之年,经常琢磨自己怎么会说这句话。 “没错,沙先生。没错。香格里拉。”特蕾西夫人笑了笑,“你还舒适吗,亲爱的?” 沙德维尔心中陡生惧意,他意识到自己很舒适。舒适得要命。“嗯。”他警惕地说。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舒适过。 特蕾西夫人又开了瓶健力士,放在中士面前。 “只有一个小麻烦。要买这样一栋小屋,叫它……你刚才那个好名字是什么来着,沙先生?” “哦,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没错,这不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常说两个人生活,开销跟一个人差不多。” 或者五百一十八人,沙德维尔回想着猎巫军的众多士兵。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几声。“我只是在想,到哪儿去找个人一起安顿下来……” 沙德维尔意识到她是指自己。 他拿不定主意。根据《猎巫军规章制度》中开列的条款,他明显感觉到把二等兵帕西法留在塔德菲尔德的年轻女士身边,是一步坏棋。而现在这个提议似乎更加危险。 但是到了这把年纪,你已经不适合在长草间匍匐前进,让冰冷的晨露钻进骨头…… 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来找咱们…… 特蕾西夫人又开了瓶健力士,咯咯笑道:“哦,沙先生,你肯定觉得我想灌醉你。” 他呻吟一声。涉及此类事体,有项惯例必须遵守。 猎巫军中士沙德维尔长饮一口黑啤酒,提出了那个问题。 特蕾西夫人又笑了起来。“说实话,你这个老坏蛋。”她的脸色红得要命,“你说有几个?” 他又问了一遍。 “两个。”特蕾西夫人说。 “啊,好的。那就没问题了。”猎巫军退伍中士沙德维尔说。 星期天下午。 英国上空,一架波音747向西飞去。在头等舱中,一个叫沃洛克的男孩放下漫画,望向窗外。 这几天让他感觉特别诡异。沃洛克还是不明白父亲被召去中东干什么,而且相当肯定他父亲也不明白。没准儿是某些文化问题。这几天,一群脑袋上包头巾、嘴里一口尖牙、长相特别古怪的家伙带着他们游览了些古老遗迹。作为遗迹而言,沃洛克见过更好的。后来还有个老头对他说:“你在这儿没有什么想干的吗?”沃洛克说他想回家。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们很不开心。 现在他要回美国了。好像是机票或是航班或是机场调度表之类的东西出了问题。这可真怪,他很肯定父亲本来是要回英国的。沃洛克喜欢英国。对美国人来说,那是个适合居住的国家。 飞机此时正从下塔德菲尔德上空飞过,正对着戈里希·约翰逊的卧室,他在漫无目的地翻阅一本摄影杂志。他买这本书只是因为封面上有张很不错的热带鱼照片。 戈里希无精打采的手指正好翻开几页关于美式橄榄球的文章,里面还讲了它是如何在欧洲真正流行起来。挺奇怪的,因为杂志印刷出来时,这些页面是沙漠环境的照片。 这将改变他的人生。 沃洛克飞向美国。他应该得到些礼物。(毕竟你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个朋友,哪怕当时你只有几小时大。)而控制所有人类命运的神力此刻所想的是:哦,他要去美国了,不是吗?看不出你还能得到什么东西,比去美国更好。 他们那儿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淇淋。也许更多。 在星期天下午,一个男孩和他的狗有一百万种特别刺激的事儿可以做。亚当随随便便就能想出四五百种。惊魂动魄的事儿。激动人心的事儿。有待征服的星球,有待驯化的狮子,有待发现的失落南美世界,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有待结识的恐龙。 他坐在花园里,用一颗鹅卵石在泥地上胡乱涂抹,难掩沮丧的神情。 扬先生从机场回家后,发现亚当已经睡着了——无论怎么看都是睡着了,就好像整夜没离开床。为了显得逼真,他甚至还打了会儿呼噜。 但第二天吃早餐时,亚当发现显然还不够逼真。扬先生不喜欢在周六晚上,为了一场徒劳无功的寻觅四处瞎逛。而且即便出于不可思议的侥幸,亚当和昨晚的骚动——不管到底是什么骚动了,因为所有人似乎都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发生了某种骚动——没有关系,那他也肯定犯了别的错。这就是扬先生的人生态度,而且这种态度在过去十一年中效果良好。 亚当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园里。8月艳阳高挂在8月蔚蓝无云的天空中,篱笆后面有只画眉在歌唱。但对亚当来说,这只能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狗狗坐在亚当脚旁。它曾试图帮忙,主要包括挖出四天前埋下的骨头,拖到主人脚下。但亚当只是沮丧地盯着它,狗狗最终把它叼走,重新埋好。它已经尽其所能了。 “亚当?” 亚当转过头。三张脸出现在花园篱笆之上。 “嗨。”他难过地说。 “诺顿来了个马戏团。”佩帕说,“温斯利去了一趟,正好看见他们。他们正在布置舞台。” “他们有帐篷,还有大象和变戏法的,还有真正的野生动物,还有……什么都有!”温斯利戴说。 “我们觉得,也许咱们可以去看他们布置舞台。”布赖恩说。 顷刻之间,亚当脑海中挤满了马戏团的画面。马戏团只要一架设好就很无聊。你随时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更棒的玩意儿。但是布置舞台……“他们”当然都要去,“他们”会帮那些人架起帐篷,给大象洗澡。马戏团的人会惊奇地发现亚当和动物们有种天生的亲密感,到了晚上他们会让亚当(还有狗狗,世上最有名的混血狗演员)把大象们领进表演场…… 这没用。 他难过地摇摇头。“哪儿都不能去。”他说,“他们说的。”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亚当。”佩帕有点不安地说,“昨晚出了什么事?” 亚当耸耸肩。“就是些事儿呗。不重要。”他说,“全都一个样。你只不过想要帮忙,结果别人就以为你谋杀了某个人什么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注视着这位倒下的领袖。 “那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来玩?”佩帕问。 “估计得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他们放我出去,我肯定都成老头了。”亚当说。 “明天怎么样?”温斯利戴问。 亚当脸色一亮。“哦,明天没问题。”他断言道,“他们到时候就全忘了。你们等着瞧。他们老这样。”他看着三位伙伴,就像个没系鞋带、邋里邋遢的拿破仑,被流放到全是玫瑰架的厄尔巴岛。“你们去吧。”他短促空洞地笑了一声,“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咱们明天见。” “他们”犹豫片刻。忠诚是件好事,但任何副官都不该被迫在他们的领袖和有大象的马戏团之间做出选择。他们走了。 阳光继续普照。画眉继续歌唱。狗狗离开了主人,开始追逐一只停在花园篱笆旁草地上的蝴蝶。这是一道牢不可破的篱笆,由精心修理的厚实女贞木组成。亚当已经跟它打过多年交道。在篱笆之后便是开阔的田野,还有绝妙的泥沟、青涩的果实、脾气暴躁但脚步迟缓的果树主人,还有马戏团、流向堤坝的小溪、只为被人攀爬而生的墙壁和树木…… 但穿过这道篱笆是不可能的。 亚当沉思着。 “狗狗。”他严厉地说,“躲开那道篱笆,因为如果你钻过去了,我就必须去把你追回来,那我就必须离开花园,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但我必须……如果你跑出去的话。” 狗狗激动地上蹿下跳,待在原地没动。 亚当谨慎地环视四周。然后更加谨慎地,看了看上边,又看看下边。最后是里边。 接着…… 此时的篱笆上有个大洞,大到足以让一条狗跑出去,也够让一个男孩钻过去追它。这个洞从始至终就在这里。 亚当冲狗狗挤挤眼。 狗狗从篱笆上的洞跑了出去。亚当用清晰的声音大喊道:“狗狗,你这坏狗!别跑!给我回来!”他追着狗狗钻了出去。 有些东西告诉他,有些东西即将结束。肯定不是世界,而是夏天。日后还有别的夏天,但不可能跟这个一样。永远不可能。 所以说,最好尽情享受这个夏天。 亚当在田野上跑了一半,忽然停住脚步。有人在烧什么东西。亚当看到一缕白烟从茉莉小屋的烟囱里冒了出来。他愣了一下,静心聆听。 亚当能听到别人可能会忽视的声音。 他能听到笑声。 不是女巫的尖声怪笑,而是一种低沉粗犷的大笑。你会觉得笑声的主人似乎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白烟在小屋烟囱上盘旋翻卷。 只在那顷刻之间,亚当看到白烟勾勒出一张俊俏的女子面庞。这张脸已经三百多年没出现在凡间了。 艾格尼丝·风子冲他挤挤眼。 夏季和煦的小风吹散烟气,那张脸和笑声都消失了。 亚当露齿一笑,又跑了起来。 在不远处一条小溪对面的树荫里,男孩赶上了湿漉漉、脏兮兮的小狗。“坏狗狗。”亚当说着挠了挠它的耳朵根。 狗狗舒服地叫了两声。 亚当抬头看去。一棵老苹果树就在上方,枝干粗壮虬结,也许在世界诞生之时就生长在这里。它的枝条被许多又小又绿的青苹果压弯了腰。 男孩以响尾蛇出击的速度爬上树,片刻之后就回到地面,兜里鼓鼓囊囊,嘴里大声嚼着一颗圆滚滚的酸苹果。 “嗨!你!小孩!”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是亚当·扬!我看见你了!我会告诉你爸爸去,你就等着瞧吧!” 父母的责罚在所难免,亚当心想。他撒腿就跑,兜里塞满偷来的水果,狗狗就跟在旁边。 这种事向来如此,但责罚要到晚上才会兑现。 而晚上还早着呢。 他把苹果核往后一扔,掷向追兵的大致方位,然后伸手从兜里又拿了一颗。 亚当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因为别人吃了他们的傻水果就这么大惊小怪。但如果不是这样,生活会少很多乐趣。而且在亚当看来,吃苹果惹上的麻烦,永远都是值得的。 如果你要想象未来,就想象一个男孩、他的狗,以及他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如果你要想象未来,就想象一只靴子……不,想象一只鞋带松松垮垮的运动鞋,踢着一颗小石子;想象一根木棍,戳向有趣的地方,还可以扔出去,让一条狗决定要不要追;想象跑调的口哨声,把某些倒霉的流行歌曲变得不堪入耳;想象一个身影,半是天使,半是恶魔,完全是人…… 雄赳赳懒洋洋地朝塔德菲尔德走去…… 永远永远。 有关《好兆头》的事实

(或被时间神化的谎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尼尔·盖曼写了半则短篇,但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他把这篇文章发给特里·普拉切特,可后者也不知道。但它在特里的脑海中慢慢发酵。一年后,他给尼尔打了个电话:“我还不知道结尾是什么,但我知道接下来的故事。”第一稿花了两个月,第二稿花了六个月。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这六个月的确包括给美国出版方解释书中笑点的时间。 跟尼尔·盖曼/特里·普拉切特合作是什么体验? 哦。你得理解,想当初尼尔·盖曼还没成为尼尔·盖曼,特里·普拉切特也仅仅是特里·普拉切特。尼尔在1985年对特里进行了一次采访,那时第一本《碟形世界》小说才刚刚出版。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整本书创作期间,谁也没说过“天哪,不敢相信我能跟您合作”这种话。 你们是如何创作《好兆头》的? 在那两个月中,主要靠的是每天通几次电话、激动地嚷嚷,以及每周给对方寄几次软盘。在创作末期,我们也曾试过用300/75波特率的调制解调器进行网络互联。但结果证明,它作为信息传输方式,比唱山歌的效率略低。 尼尔当时主要在夜间活动。午后起床时,他会看到电话答录机上闪烁的红灯。这意味着来自特里的留言,开头通常是这样的:“起来,起来,混蛋。我刚写了一段棒的!”接下来就是当天的第一通电话,特里会给尼尔读他当天上午写的部分,而尼尔则会给特里读他当天早得多的时候写的段落。他们会激动地聊上一阵,然后就是比着看谁能先写出“下一段棒的”。 这就是小说中出现电话答录机的原因? 有可能。你知道,那可是很久以前了。 谁负责哪一部分呢? 啊。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作为钦定的正本保有者,在第一稿中,特里真正下笔写出的部分比尼尔多。但如果有四千字在两个作者大量激动叫嚷后成稿,你很难说清它们属于谁。而且,他们都为对方写的部分进行过润色,做了脚注,还都能用颇似对方的文风写作。艾格尼丝·风子和孩子们的部分多出于特里,四骑士和所有涉及蛆虫的部分源自尼尔。开头多受尼尔影响,结尾多由特里定夺。除此以外,他们激动地嚷嚷了很多。 在格兰茨出版社的地下室里,两人意识到这文本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聚在那里对终稿进行修订。尼尔祝贺特里写出了绝妙的一句,但特里知道这不是自己写的,而尼尔也断定这并非出自他的笔下。他们都暗自怀疑本书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行撰写,但又怕被当成怪人,所以不敢公开承认。 你们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不写的话,将是一大憾事。而且,如果我们没写的话,那一代代读者可就没有一本总是掉进浴缸的小说了。 为什么没有续作? 我们想过一些点子,但从没提起干劲儿。另外,我们都有其他书要写(而且那些点子很可能经过这样那样的变化,出现在我们的其他作品中)。不过最近,我们都在琢磨“绝对没有”这件事,是否真的是板上钉钉。所以没准儿某一天真会有本续作。也许,大概,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不知道。 你们写《好兆头》时,是否想过它会成为一本“邪典”? 如果你所谓的“邪典”是指,人们会将它翻来覆去地读,把它掉在浴缸、水洼或是防风草浓汤里,会用胶带和细绳修补,会没法再把它借给别人——因为脑子正常的人不会在对它进行彻底消毒前借这种东西,那么,我们没想到。 如果你所谓的“邪典”是指,在世界范围卖出数百万册,很多读者都买过不止一本,因为他们买上一本借给朋友,就再也无缘相见,于是不得不重买一册,那么,我们没想到。 实话说吧,无论你对“邪典”的定义是什么,我们都没想到我们是在写这样的小说。我们只是在写一本让自己觉得有趣、令对方哈哈大笑的小说。我们当时甚至不知道谁会出版它。 哦,别逗了,你们可是尼尔·盖曼和特里·普拉切特啊。 我们是,但我们当时不是(参见之前“跟尼尔·盖曼/特里·普拉切特合作是什么体验”的问题)。我们只是两个有些点子、给对方讲故事的家伙。 那么会有电影吗? 尼尔觉得没准儿有一天真会有的,特里则断定这是异想天开。不管怎么说,在捧着爆米花坐在首映式现场之前,他们都不相信。就算真到了那时候,可能也不信。 尼尔·盖曼谈特里·普拉切特 嗯。 时间是1985年2月,地点是伦敦的一家中餐馆,事件是某位作家的头一次媒体采访。作家的经纪人没想到会有人想采访他(他刚出版了一本幽默奇幻小说,名叫《碟形世界:零魔法巫师》),但很高兴地跟一位年轻记者定下了这次午餐访谈。这位也曾当过记者的作家戴了顶帽子,那是个小小的黑皮帽,并非那种作家常戴的帽子。那时还不是。年轻记者也戴了顶帽子,是个有点发灰的玩意儿,像影帝亨弗莱·鲍嘉在电影中戴的那种。只不过记者戴起来可一点不像亨弗莱·鲍嘉,反有种戴了大人帽子的小孩之嫌。记者正慢慢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成不了适合戴帽子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帽子让他发痒,或总在尴尬时刻被吹掉。这单纯是因为他老把帽子忘在饭馆里,甚至早已习惯一大早跑去敲饭馆的门,问他们是否捡到一顶帽子。在并不太久的将来,记者干脆决定把帽子扔在脑后,买件黑皮夹克穿穿。 于是他们一起吃了午餐,那则访谈刊登在《太空之旅》杂志,还附带一张作家在“禁忌星球”书店中流连的照片。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能令对方发笑,也欣赏对方的想法。 这位作家是特里·普拉切特,那位记者是我。我最后一次把帽子落在饭店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而特里发现自己适合戴作家帽,又颇具作家天赋,也有十五年之久。 我们如今并不经常碰面。这主要是分居不同大陆的关系。而我们前往对方大陆时,也只能把时间花在给别人签书上。我们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某场签售会后,去的一家寿司铺子。那是个任食餐厅,厨子会把寿司放在小船上,让它漂到你面前。过了一阵,寿司师傅显然觉得我们任食得有点过分,干脆不再往小船上放寿司,捏了个类似鲅鱼斜塔的东西递过来,宣布自己要下班回家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那一切的一切。 这是我在1985年对特里的印象: 他懂得很多。他拥有那种求知欲很强的人被长期的提问、聆听和阅读所丰富的头脑。他懂通俗文学,对这行了解颇深。他还懂很多通俗文学以外的东西,足以成为有趣的人。 他聪明得令人胆寒。 他过得很开心。特里是个异类。他是那种喜欢写作的作家。不是喜欢发表作品,或是成为作家,而是单纯地喜欢坐在那儿往屏幕上敲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还在西南发电局当新闻官。他每晚写四百个词,每晚。这是他在不丢工作的前提下还能写书的唯一方法。一年后的某个夜晚,他完成了一本小说,但还剩了一百个词的额度。于是他往打字机上装了张纸,开始写下一本小说的头一百个词。 (他退休成为全职作家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兴高采烈地说:“我刚退休半小时,就已经恨死那些家伙了。”) 还有件事在1985年显而易见:特里当时是个科幻作家。这跟他的思维方式相符:那种把东西拆散,然后换种方式重新装好,看看它是否合适的冲动。这正是“碟形世界”的驱动力:不是“如果……”,不是“假若……”,甚至不是“假如这样下去……”。那是微妙得多,也危险得多的“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意味着什么?它该如何运转?”。 在尼科尔斯和克鲁特编撰的《科幻小说百科全书》中,有一幅古代木刻画。描绘的是一个人把头探到世界的背面,穿过群星,注视着一台由无数齿轮和引擎组成的、驱动宇宙的大机器。这正像特里·普拉切特书中人物的行为模式。他们不断学习,拓宽自己的头脑。不过这里的“他们”,有时是一群老鼠,有时则是几个小姑娘。 就这样,我们发现彼此有着类似的幽默感,也有类似的文化指涉。我们都读某些鲜为人知的书,喜欢给对方介绍诡异的维多利亚时代参考资料。 在我们初遇的几年后,也就是1988年,特里和我合著了一本小说。一开始,那只是对里奇马尔·康普顿的威廉系列童书的戏仿。我们管那套书的主人公叫敌基督威廉。但它很快就超出了既定范畴,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好兆头”。这是一本关于世界末日和人类都会如何去死的幽默小说。跟特里合作,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中世纪行会的工匠,在给某位大师帮工。他构建小说的方式就如同大师修筑大教堂。这其中的艺术成分毋庸置疑,但那源自对工艺的追求。其中更多的是创造有用之物的乐趣。这些书的用处,是让人阅读、使人欢笑,甚或触动一点点思考。 (我们是这样合作的。我在深夜写作。特里习惯早上工作。到了下午,我们会打很久电话,给对方读刚写好的最棒的段落,聊聊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不过主要目的,还是让对方发笑。我们还会邮寄软盘,因为那是在电邮出现之前。有天晚上,我们尝试以300/75波特的速率,用调制解调器将文本从英国的一头发到另一头的电脑里。即使那时真有电邮,也没人跟我们提过。我们还真搞成了,不过平邮软盘更快一点。) 特里当时已然专职写作了好几年,他磨砺着自己的技艺,水平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高。他最大的麻烦是技艺精湛所带来的问题。他显得过于游刃有余。有时,这是个问题。人们不知道你的技艺体现在哪里。更明智的做法是举重若重,这是所有杂耍艺人都懂的道理。 早年间,评论家总把他与已故的道格拉斯·亚当斯[1]相比。但特里对写书的热情,堪比道格拉斯不想写书的执着。如今,如果有人想给普拉切特小说的流行与多产找个比对,那多半是P.G.伍德豪斯[2]。不过绝大多数报纸、杂志和评论家们,都不再拿任何人与他类比。他立于一个盲点,在那里,人们对他挑刺儿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来,他写的是幽默小说,而在这世上,幽默等价于不足道哉;二来,他写的是奇幻,更确切地说,是“碟形世界”。这是个平面的世界,坐落在四只巨象背上,而那些大象又站在一头遨游宇宙的巨龟之上。在这里,特里·普拉切特可以写任何东西,从硬派侦探故事到吸血鬼政治喜剧,甚或是童书。倒正是童书改变了一些东西。“魔笛手”系列的《碟形世界:猫和少年魔笛手》为他赢得了由英国图书馆协会颁发的重量级文学奖——卡内基奖章。而卡内基奖章是连报刊媒体也不得不正视的。(但他们还是找到了“破绽”,忙不迭地歪曲了特里的获奖演说,指责他对J.K.罗琳、J.R.R.托尔金,乃至奇幻文学大发厥词。要知道那可是一段有关幻想文学魅力的演说。) 最近的几本小说体现了特里的新风格。Night Watch和Monstrous Regiment等作品更深邃、更黑暗,对人类的恶行更为愤慨,对善行则更多骄傲。哦,当然了,这些书依旧幽默。但它们的主体再也不是笑话,而是故事和人物。讽刺文学通常意味着小说中没有什么像样的人物,出于这个原因,我不想称特里为讽刺作者。他是个大写的作家,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有很多人自称作家,但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私下里,特里和蔼幽默,非常勤奋,又脚踏实地。他喜欢写作,喜欢写小说。成为畅销作家对他来说大有好处,因为如此一来他想写多少就能写多少。他自称最爱香蕉代基里酒,这并非虚言。不过我们上次见面,是在他酒店房间里喝着冰酒,帮世界回到正轨。 [1] 英国著名科幻作家,代表作有《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系列小说等。(编者注) [2] 英国著名作家,英式幽默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万能管家吉夫斯》系列等。(编者注) 特里·普拉切特谈尼尔·盖曼 关于尼尔·盖曼,我还能说什么《病态想象:案例分析五则》中没提过的呢? 是的,他并非天才。他比天才更强。 他也不是魔法师,倒更像是魔术师。 魔法师不用努力。他们挥挥手,魔法自会生效。但魔术师嘛……魔术师非常努力。他们年轻时,会花大把时间仔细观摩当时顶尖魔术师的表演。他们会寻找记载戏法的各种旧书,而且作为天性如此的魔术师,还会阅读除此以外的各类书籍,因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场魔术大戏。魔术师会观察人们在想什么,以及很多人们思想的盲区。他们学习弹簧的微妙用法,学习如何轻轻一触便打开宏伟的大门,甚至学习如何吹响号角。 最终,他们站到舞台中央,用烟与镜[1]和各式国旗令你瞠目结舌。你不禁大叫:“绝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大象怎么没了?兔子到哪儿去了?他真把我的手表砸烂了?” 而我们这些魔术师同行,则坐在后排低声私语。“干得漂亮。这是布拉格悬空袜子的变体吧?那是帕斯夸尔的幻镜戏法吧?那女孩其实不在台上。但那些该死的火焰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们会不禁怀疑魔法也许真的存在…… 我和尼尔初次见面是在1985年。《碟形世界:零魔法巫师》才刚刚出版。那是我以作家身份进行的第一次访谈。尼尔那时作为自由记者谋生。他面色苍白,仿佛看了太多媒体评论场的糟糕电影,只为熬到最后的餐会,能吃上免费的冷鸡腿。(当然也是为了填充自己的通讯簿。事到如今,那东西恐怕足有《圣经》那么厚,也添了很多颇为有趣的人物。)他当记者是为了混口饭吃,这是学习当记者的绝佳途径。仔细想想,恐怕也是唯一的途径。 他还有顶糟糕至极的帽子,灰色的洪堡帽。他不适合戴帽子,跟那顶帽子也完全合不来。那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帽子。也许尼尔潜意识里察觉到了自己糟糕的帽子运,老是把它忘在餐馆。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回去找它。我写这段是为了告诉他最忠实的读者们,如果你非常非常努力地寻找,也许会在伦敦某家小饭馆的架子后面,发现一顶落满灰尘的灰色洪堡帽。谁知道你戴上后会发生什么呢? 闲话少说。我们挺合得来。我说不上这究竟是为什么,但归根到底,是对故事、对鲜为人知的逸事、对乏人问津的书店里的奇特旧书,乃至对世间万象光怪陆离的喜爱与惊叹。 (视觉特效:日历纸一张张飞走。说起来,如今的电影里,你可再也见不到这场面了……) 时过境迁,尼尔在图像小说领域闯出了点名头[2],而《碟形世界》也渐有起色。有那么一天,他发给我六页长的短篇,说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一时也没有答案。又是一年过后,我从抽屉里拿出这篇稿子,尽管还不知该如何结尾,但却对接下来的故事有了些想法。于是我们开始合作,这便是《好兆头》的由来。它是由两个没多大名气、只想寻个开心的人写成的。我们没指望靠它赚钱,但没想到最后靠它真赚了不少钱。……哦,让我给你们讲点逸事吧。比如那次他来我家改稿,留下过夜。夜深人静之时,我们听到一声怪响,冲到他的房间时,只见我们养的两只白鸽不知怎么钻了进来,正慌乱地满屋乱飞。尼尔在满天纷飞的雪白羽毛间惊醒,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只在他的起床气词汇表中才能找到的怪响。还有我们去酒吧,他碰上蜘蛛女的时候,也发出了这种怪响。还有那次巡回签售,我们住进酒店,结果他的电视一直在放诡异的半裸紧缚双性恋午夜谈话节目,而我的则只能收到重播的情景喜剧《爱德先生》。还有那次电台直播,节目进行了一半,我们才发现这位准备不足的纽约主播,以为《好兆头》不是虚构小说…… (画面切到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这又是个电影里再也不用的场景……) 时间又过了十年,我俩在瑞典旅行,谈论着(他的)《美国众神》和(我的)《碟形世界:猫和少年魔笛手》的故事。很可能是双方同时在说。这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一个人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搞这段棘手的情节。”另一个人则故弄玄虚地回答:“答案,在于你提问的角度。想来杯咖啡吗?” 这十年变化颇多。漫画界因他而变,再也不是旧时的模样。这就如同托尔金对奇幻文学的贡献,自他以后的一切都受其影响。我还记得在一次《好兆头》的巡回签售中,我在一家漫画书店里闲逛。我们给很多漫画迷签了名,其中有些人对“这本书怎么连幅画儿都没有”的问题颇为挠头。我在书架间转悠,看着那些全都是画的作品。正是此时,我意识到他真的很厉害。那种精细的笔触,手术刀般准确又微妙的角度,正是他的特色。 当我听他提起要写《美国众神》时,恨不能把这故事拿过来自己写掉…… 当我读到《鬼妈妈》时,眼前不禁浮现出画工精美的动画。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栋房子的模样,或是那场洋娃娃的野餐。难怪他会把它改成剧本。我读到此书时,不禁记起童话故事才是恐怖要素的真正源头。如果没有迪士尼,我儿时的噩梦恐怕要黯然失色。还有书中那些黑纽扣眼睛的细节,让成年人脑中的某个小人也忍不住想要藏到沙发背后。但那书的主旨又不是恐怖,而是战胜恐怖。 可能很多人都想不到,尼尔要么是个特别和善的人,要么就是个技艺绝佳的演员。他有时会摘掉墨镜,至于那身夹克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有一次见他穿过燕尾服,但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尼尔觉得清晨跟自己完全无关。我有一次在早餐桌上见过他,但那没准儿只是个长得跟他有点像的人,把头埋在一盘烤豆子里。他喜欢寿司,也很喜欢人们,只要别是生的就好。他对书迷很好,只要他们不是混球儿。他也喜欢跟人聊天,只要他们懂得该怎么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这种天赋,抑或尼尔靠的是一幅深锁在阁楼里的奇异画像。 我们写得很开心。我们没想过钱的事,直到它被推向市场,偌大的数字开始滚滚而来。我们其中一个人表现得颇为平静。给你个提示:那人不是我。 又及:他真的、真的很喜欢一件事。那就是你请他签那本你珍藏已久、掉进浴缸不止一次、用泛黄的透明胶带勉强粘上的《好兆头》。你知道是哪本。 [1] 《烟与镜》是尼尔·盖曼出版于1998年的短篇小说集。(编者注) [2] 这里主要指尼尔·盖曼负责编写剧情的图像小说《睡魔》系列。(编者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